冯延巳曾经是一个身居相位的词人,但他笔下的词却很少有欢乐的歌唱。他的作品往往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哀愁甚至是深情的叹惋。他善于以清丽的笔墨抒写时代的悲凉,他应该已意识到国家必将灭亡但又无法摆脱覆亡的悲剧命运。从艺术上看,冯延巳词既有温庭筠那种色彩丰富的客观形象的描绘,同时又有韦庄词中那种内心情感的直接抒写。不过,由于他所抒写的已不仅仅是一己之情的恋歌,而是揉进了家国兴亡的慨叹,所以,他的词具有更多的综合性与概括性。如《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可以看出,这样的词已与前面的温庭筠、韦庄有所不同了。这标志着五代词继温、韦之后在意境上和艺术手法上已大大向前跨进了一步,冯延巳对宋代的晏殊、欧阳修等词人有较大影响。王国维说:“冯正中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人间词话》)
李煜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是南唐最后一个小皇帝。在李煜嗣位的前一年,赵匡胤已在中原建立了宋政权。李煜在位的15年中继续执行其父李璟的政策,对宋纳贡称臣,妄图维持苟安局面。当然,这是必然要破灭的残梦。宋太祖开宝八年(975),宋灭南唐,李煜亡国被俘,在汴京过了三年囚徒生活,后被毒死。李煜早期的词多描写耽溺于享乐的宫廷生活,调子是香艳的。其中部分作品已经掩饰不住内心的悲凉与沉重,《清平乐》说:“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这些词的格调与冯延巳近似,带有一种无可挽回的没落感。亡国之后,由小皇帝沦为阶下囚,安危不能自保,感情陷于极度悲痛之中,调子是悲苦沉痛的。在现实生活中,他要戴上面具应付外部世界,在艺术世界里,他却是无比地真挚。生活巨变太大,内心的落差也就很大,所体会的痛苦也就极其深沉。当这种个人痛苦与国破家亡的经历联系在一起时,就别具一种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所以,李煜后期作品,意境阔大,感慨深沉,力量充沛,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举二首词为例: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
李煜的词,风貌天然,能以常人的感情去体验、观察和反映他所感受到的生活,故而能引起广大读者的共鸣。他的词,清词丽句,锦心绣口,用语娴熟,纯净凝练,擅长白描手法,不雕琢,不粉饰,恰到好处地反映了词人的本色。李煜在词史上有很大影响。虽然,前人认为李煜词不出婉约的藩篱,但是,他的词的意境,他那坦率的抒情,他那俊逸神飞、任纵奔放的风格,却又不是“婉约”二字所能局限得了的。他对后世的影响已不光是婉约词人,连被称为豪放词人的作家,如苏轼、辛弃疾也都程度不同地受到李煜的影响。
从温庭筠到李煜,词的创作从感情的深隐转到直接抒写亡国之痛,词的内容丰富多彩了,手法也多姿多样了,艺术上也臻于成熟了。所以,唐五代词不仅为宋词的发展创造了条件,做好了艺术上的准备,同时,也赢得了后世读者的喜爱和高度评价。
4.北宋文人士大夫词
两宋是词的全盛期。词之所以独盛于宋,除唐五代词为宋词的发展做好了准备以外,主要是和当时政治稳定,经济、文化、艺术的全面繁荣联系在一起的。公元960年,赵匡胤代周而崛起,建立了赵宋王朝,结束了自安史之乱以来长达二百余年之久的战乱与分裂局面,进入了170余年国家统一与政治上相对稳定的历史时期。这一时期,经济发展,都市繁荣,人口增加,市民阶层在不断壮大。北宋都城汴京是当时政治、经济、文化艺术的中心,它自然成为“新声”(即“曲子词”)创作的总汇之地。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全面记述了当时汴京的繁荣景象,并说:“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宋史·乐志》中也说:“宋初置教坊,得江南乐,已汰其坐部不用。自后因旧曲创新声,转加流丽。”上面这些文字,形象地描绘了宋代“新声”的发展和繁荣过程。
宋王朝在建立了自己的政权以后,汲取唐代藩镇割据、臣僚结党、君权式微的经验教训,努力确立君主集权,削弱臣下势力。宋太祖赵匡胤不愿意通过杀戮功臣、激化矛盾的残暴手段来达到集权的目的,而是通过一种类似于金帛赎买的缓和手段,换取臣下手中的权力。宋太祖曾与石守信等军中重要将帅夜宴,劝他们自动解除兵权,“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宋史·石守信传》)所以,赵宋统治者不但不抑制反而鼓励臣下追逐声色、宴饮寻乐的奢靡生活。对待文臣,皇帝也采取类似手段,待遇格外优厚。
为了通过娱乐来消弭被解除兵权的贵族官僚的反抗,主动把五代十国留下来的歌伎乐工集中到汴京,并注意搜求流散在民间的“俗乐”,最高统治者乐此不疲,甚至自制“新声”。据《宋史·乐志》载:“太宗(赵炅,即赵光义)洞晓音律,前后亲制大小曲及因旧制创新声者三百九十。”又说:“仁宗(赵祯)洞晓音律,每禁中度曲,以赐教坊。”当时,许多达官显贵,或流连坊曲,或竞蓄声伎,在宴会及其他场合竞相填写新词。一时间,君臣上下均以能词为荣。宋人记载里以能词而得官爵、以能词而受赏赐的佳话,比比皆是,广为流传。如宋祁因在街上看见宫中车队内一女子,写了一首《鹧鸪天》,宋仁宗知道他曾与宫女相遇之事,便有内人之赐(详见《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三)。又,宋神宗时蔡挺在平凉写了一首《喜迁莺》,其中有这样几句:“谁念玉关人老。太平也,且欢娱,莫惜金樽倾倒。”神宗(赵顼)读此词后,批曰:“玉关人老,朕甚念之。枢管有缺,留以待汝。”不久,调蔡为枢密副使(详见《挥麈余话》卷一)。又如,《大宋宣和遗事》载,正月十五观灯时,一民间女子与家人失散,在赐酒时,她把金杯揣在怀里,被士卫发现,逮至御前。她即席填《鹧鸪天》词一首,说明窃杯的原委:“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脸生春。归家只恐公婆责,乞赐金杯作照凭。”这位女子当场得到金杯的赏赐。这说明,词这一新兴的诗体形式,已经普及到一般妇女群众中去了。
此外,有些词人还因有名篇佳句传名而成为词林佳话。如宋祁因《玉楼春》中有“红杏枝头春意闹”而被称为“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张先因在三首不同的词里分别用过“影”字而被人称为“张三影郎中”;秦观因《满庭芳》中有“山抹微云”而被称为“山抹微云秦学士”;贺铸在《青玉案》中有“梅子黄时雨”而被人称为“贺梅子”。这些都说明,词在当时是如何深受士子平民的喜爱和重视。宋词的创作比起唐五代来已有更大的群众性。如果没有这样的大普及,没有这样广泛的群众性,词的繁荣便不会出现。
当然,宋词的发展和繁荣是有个过程的。它的发展、繁荣和宋代的政治、历史、时代风尚、思想感情以及美学情趣的变化密切相关,并由此而形成不同时期的不同特点。
就北宋词发展过程来看,依据创作模式的转移与词风的嬗变,大体可以分为四个创作时期。即晏欧词风盛行的小令繁荣期;柳永词风崛起的慢词兴起期;苏轼词风崭露头角的豪放词创制期;清真词风风靡一时的词律规范期。经过这四个阶段词体、词风、词品的演进,歌词的诸多慢令近引长短形式、婉转或奔放的创作风格、美人江山等丰富多样的题材内容,已经大致具备。这就为南宋词的创作高峰期的到来,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然而,这种划分方法并不是绝对的,而是就一个时期的主要创作特点(不管是内容方面,还是形式方面)而言的,其中有许多相互交错的复杂情况,并不是短短几个字可以完全概括得了的。此外,还有别具一格的李清照创作,不是哪一种创作倾向可以简单归纳得了。
下面就准备按照上述四个阶段对北宋词的发展过程和重要作家作品进行必要的分析和阐述,以梳理和描绘出北宋词史发展的基本轨迹和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