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珣《巫山一段云》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娥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
《巫山一段云》为怀古词,由眼前景物联想起“悠悠往事”,引发出深沉的历史慨叹。然字里行间则隐藏着楚王梦游高唐、与神女朝云暮雨的一段风流旖旎之香艳往事。《青玉案》为咏节序词,借元宵灯节繁华喧闹的场面,抒写自我超脱世俗、不肯同流合污的高尚品格。然词人却借一位自甘寂寞、孤芳自赏的美人以明志。所以,沈义父《乐府指迷》概括说:“作词与诗不同,纵是花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或要入闺房之意。然多流淫艳之语,当自斟酌。如只直咏花卉,而不着些艳语,又不似词家体例,所以为难。”
宋词这种创作主流倾向的形成,与其产生和流传于花前月下、由伶人歌妓来演唱、用以娱宾遣兴之消费密切相关。同时,也是人们追寻快乐享受的一种本能宣泄。从《诗经》以来,诗文所承受的社会责任越来越沉重。诗文,必须承担起“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的重任,具有“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毛诗序》)的社会效用。文人于诗文创作时,自然应该绷紧神经,严肃面孔,以诗明志,传之后代,以成就“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论·论文》)。于是,文学的娱乐功能被轻易抹杀,文艺创作被戴上违背人性本能的枷锁。虽然个别天才作家时有新创,一些不甘寂寞的作家也以“无题”的方式迂回突破,但是,以诗文写艳情,总是不那么得心应手,不那么光明正大。此时,曲子词应运而生。由妙龄女子,“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于浅斟细酌之际,娇声曼唱艳曲小调。人们对声色之追求,享乐本能之满足,皆于此找到一番新天地。于是,艳曲小调成为严肃诗文的必然补充。此风泛滥,词的创作主流倾向也就被逐步确定下来。清李东琪说:“诗庄词媚,其体原别。”(王又华《古今词论》引)类似的概括,比比皆是。清田同之说:“诗贵庄而词不嫌佻,诗贵厚而词不嫌薄,诗贵含蓄而词不嫌流露,之三者不可不知。”又引魏塘曹学士之言说:“词之为体如美人,而诗壮士也。”(《西圃词说》)
宋词创作的主流倾向,正属于被孔子摒弃的淫靡的“郑卫”之声一流,与风雅篇什背道而驰。它只有表层上的享乐生活追求,决没有深层的意蕴供回味。所以,宋词人们一面沉湎于声色的快乐享受,另一面又自我掩饰,自我辩解,“自扫其迹”。后人“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也为其曲意解释。贪图享受,人所难免,兴发情动,形诸歌咏。事后又觉得不合雅趣,有失颜面。这种矛盾普遍存在于歌词的创作之中。如能将艳情的表述含蓄化、朦胧化,似有兴寄,让接受者产生无限言外托喻之想。且将字面、句子、声韵皆加以锻炼,使其具有典丽高雅之风貌,岂不是两全其美?基于这样的立场,“去俗复雅”作为宋词创作的主要努力方向,从不自觉到自觉,从零星的努力到形成创作流派,从创作的实践到出现较完整的理论概括,都是一种必然趋势。
2.唐宋词的“雅化”进程
从词史的角度观察,“去俗复雅”似一条红线贯穿始终。从敦煌民间词之俚俗粗鄙,至唐五代词人之渐窥风雅面目,发展到北宋初小令词家之闲雅舒徐及北宋末大晟词人之精工典丽,最终形成南宋雅词作家群,蔚为大观。在这样一个词的“雅化”进程中,可以对“雅化”的内涵做宽狭两种意义的理解。从宽泛的意义上理解:词之创作逐渐摆脱鄙俗的语言和风貌,从“无复正声”的民间词和作为艳科、多为代言体的花间尊前之宴乐文学,渐渐演变为充满士大夫文人风雅情趣的精致的阳春白雪,这一整个过程都可称之为“雅化”进程。从狭窄的意义上理解:专指北宋后期由大晟词人周邦彦开创的、至南宋时蔚然成风的典雅醇正的词风,取代其他风格之文人词,成为词坛创作主流倾向的进程。后者是在前者基础上的点的突破和提高。前者至后者的过渡,关键的起承转合过程是由大晟词人完成的。
上述宽狭两种意义上的“雅化”演变过程,大致都是在唐五代北宋期间完成。从词风大的转移角度入手,唐五代北宋词的“雅化”进程大约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从敦煌民间词至“花间”代言词。
1900年,敦煌鸣沙山第288石窟(藏经洞)被打开,里面发现了几百首抄写的民间词,使研究者对词的发生、发展有了全新的认识。敦煌曲子词的特殊价值,在于它提供了歌词这种新兴的抒情诗体式的民间和初始状态。其中虽然杂有文人篇什,但是多数作者出于民间下层。作为词的初期形态,敦煌曲子词也明显不同于后来成型的歌词。它的初期形态的特征,吴熊和先生《唐宋词通论》归纳为六点:有衬字、字数不定、平仄不拘、叶韵不定、咏调名本意者多、曲体曲式丰富多样。同时在艺术表现上,许多作品还过于粗糙生硬。
中唐以来,一些与社会下层接触较多、文学观念比较开放的上层文人,对歌词发生兴趣,亦尝试着创作,如白居易的《忆江南》,刘禹锡自言的“依曲拍为句”等等。这一时期文人词的创作,都是向民歌学习的结果。所以,依然保持着民歌风韵天然、明白如话的特征。
文人开始大量创作歌词,是唐末五代之事,后蜀赵崇祚编集西蜀词人的作品为《花间集》。此前文人填词,不过偶一染指。文人词的传统,是从“花间”词开始的。词从此自巷陌新声向文人士大夫之雅曲转变。“花间词人”大都有其“狭邪狂游”的生活经历,“花间词”内容上多述青楼恋情相思,形式上多采用代言体,以下层歌妓为抒情主人公,是“南朝宫体”与“北里倡风”的结合。所以,“花间词”虽然从语言风貌上对敦煌曲子词有了决定性的改变,然而实质上不脱鄙俗之气,而且浸染上一层浓浓的“侧艳”之风。如温庭筠的多篇《菩萨蛮》都是写闺情,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四推崇其“才思艳丽”,自为“花间”鼻祖。再以顾夐《诉衷情》为例,词云:“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全词是对情人失约不来的怨语,人物的种种忧思悬念和寂苦难堪,统统化作怨恨和嗔怪,是出自肺腑的声音。词人写闺怨,用白描手法,作情极语,又不乏含蓄。所以,既有民歌的风味,又有文人词的细腻华美。
“花间词人”中,韦庄的少量词已由代言体转为直抒胸臆,如《菩萨蛮》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与温词的朦胧深隐判然有别,然数量之少,可以忽略不计。
从敦煌曲子词到“花间词”,为词体“雅化”演进之第一阶段。民间词的粗鄙俚俗基本被摒弃,而清新爽直的一面仍有所承继。经文人化改造,文风向着深隐曲折发展。
第二,从“花间”代言词至文人抒情词。
文人抒情词的传统,由南唐词人确立。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冯正中堂庑特大,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南唐词人变“花间”代言体为文人抒情达意的自言体。他们在词中描写自我日常生活,抒发时世危难之艰辛困苦,倾诉濒临绝境之郁闷苦痛。词体由卑渐尊,本质上有了新变。李清照充分肯定南唐词人这方面的成就,说:五代“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词论》)这种转变始于冯延巳,其《阳春集》“俯仰身世,所怀万端”(冯煦《阳春集序》);完成于李后主,终“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王国维《人间词话》)。尤其是李后主,经历了破国亡家之极惨痛的变故,于是他便以其纯真任纵之心灵,体悟且沉湎于整个人世间的无常之悲慨,洗净宫体与倡风,将词引入歌咏人生的宽广途径,其巨大的艺术感染力也远胜冯延巳和中主,成为南唐词坛之空谷足音,“俨然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王国维《人间词话》)
宋初杰出词人晏殊、欧阳修等,皆承继南唐词风,于小词中抒情达意,伤离念远。刘攽《中山诗话》说:“晏元献尤喜江南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刘熙载《艺概》卷四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冯煦《宋六十家词选例言》说:“文忠家庐陵,而元献家临川,词家遂有西江一派。其词与元献同出于南唐,而深致则过之。”冯延巳、晏殊、欧阳修三家词多相互混杂,历来为词籍校勘者视为难题,可见三人之间的一脉相承。晏、欧所写,同样带有鲜明的主观情感,唯宋初社会环境大大不同于唐末五代,宋初词人大都高官厚禄,生活舒适。他们没有唐末五代文人的家国濒临困境之压抑和绝望。所以,宋初小令别具一种雍容富贵的气度,平缓舒徐的节奏,雅致文丽的语言。如晏殊在亭台楼阁之间“一曲新词酒一杯”地观赏景色,虽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之丝丝缕缕的闲愁,终不掩“太平宰相”雍容华贵之气度。欧阳修则能在“狼藉残红”的暮春季节,发现大自然另一种清新寂静之美。晏欧仍有部分代言体的小词,显示了“花间”的影响,但不占主导地位,且不掩高雅的文人气质。宋初小令词人的努力,使歌词又向典雅净洁的方向迈进一步。晏殊之高远、欧阳修之疏俊,皆为后辈雅词作家所景仰和承继。
苏轼是文人抒情词传统的最终奠定者。陈师道用“以诗为词”评价苏词,道中苏词革新的本质。从整体上观照,词的“雅化”进程,某种意义上也是词逐渐向诗靠拢的一个过程,努力跨越“言志”与“言情”界限的过程,所以,陆辅之才说:“雅正为尚,仍诗之支流。不雅正,不足言词。”苏轼以前,这个过程是渐进的,至苏轼却是一种突飞猛进的演变。首先,苏轼词扩大了词境。苏轼之性情、襟怀、学问悉见之于诗,也同样融之于词。刘辰翁《辛稼轩词序》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他外出打猎,便豪情满怀地说:“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他望月思念弟弟,便因此悟出人生哲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水调歌头》)他登临古迹,便慨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奴娇》)五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刘熙载《艺概》卷四概括说:“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其次,苏轼词提高了词品。苏轼的“以诗入词”,把词家的“缘情”与诗人的“言志”很好结合起来,文章道德与儿女私情并见乎词,在词中树堂堂之阵,立正正之旗。即使写闺情,品格也特高。《贺新郎》中那位“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的美人,可与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之格调比高。胡寅《酒边词序》因此盛称苏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豪气超乎尘埃之外”。词至东坡,其体始尊。再次,苏轼改造了词风。出现在苏轼词中的往往是清奇阔大的景色,词人的旷达胸襟也徐徐展露在其中。传统区分宋词风格,有“婉约”“豪放”之说,苏轼便是“豪放”词风的开创者。凡此种种“诗化”革新,都迅速地改变着词的内质,况周颐因此肯定说:“熙丰间,词学称极盛,苏长公提倡风雅,为一代山斗。”(《蕙风词话》卷二)刘熙载转换一个角度评价说:“太白《忆秦娥》,声情悲壮,晚唐、五代,惟趋婉丽,至东坡始能复古。”(《艺概》卷四)东坡的复古,正是词向诗的靠拢,突出“志之所之”,也是向唐诗的高远古雅复归。至此,词之“雅化”也取得了本质性的突破。
从南唐词到苏轼词,为词体“雅化”演进之第二阶段。至此,广义的“雅化”嬗变过程已基本上完成,词体所等待的将是一种纵深的“雅化”演进。
第三,从文人抒情词至大晟典雅词。
北宋前期和中期,词在承继南唐绪风之同时,内部正起着多种的嬗变演化,呈现出百花斗艳、五彩缤纷之繁荣盛景。雅俗之争,此起彼伏,迂回曲折,贯穿其间。柳永的步入词坛,对词风的转变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柳永在词史上的贡献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创立俚俗词派和大量填写慢词。柳永之前,词人们皆在不自觉地进行去俗复雅的努力,至宋初大致确立起闲雅舒徐的文人抒情词传统。柳永的出现,冲断了词的“雅化”进程,有意识地向民间词之俚俗与“花间”之代言回归。柳永的作为,从反面刺激了歌词“雅化”的进程。以柳词为批评的靶子,众多词人第一次从创作上自觉意识到“雅化”的必要性。晏殊就当面对柳永说:“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张舜民《画墁录》卷一);苏轼则极其不满他的学生秦观别后“却学柳七作词”(黄升《花庵词选》卷二);李清照《词论》评价柳词说:“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这也是宋词发展史上第一次集体自觉的“复雅”呼声,自此,“去俗复雅”成为更加自觉化、理论化的创作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