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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冬,人和牲畜都闲得慌。那牲畜不通灵性,吃饱睡足,便在那新铺的禾草上恣意做那繁衍后代又娱乐自己的好事。人便常常望那畜牲发呆。发呆之余,惊觉自己乃是万物之灵,岂能与那畜牲同乐!于是一肚子歪意,生出多少事来。
先是要发掘出自己这一蔸人的根源,便去求教洞田村称为最古老的韩三爷。这韩三爷小时候留过辫子,见多识广,且喝过墨水,受过孔子遗训,是村里唯一的学问家。见村人求教,便运神将那《百家姓》背将出来,给村人姓氏一一指明出处。
这村本是几个杂姓凑成的,主要有韩、邓、白三姓。待韩三爷指出三姓俱源出于南阳时,村人便都惊讶,叫喊着“造化”、“天意”等语。于是诸姓亲如一家,便合伙盖一戏台于村头,一来除灾祛邪,为一方风水;二来也好作个团结的见证。
戏台说盖就盖起来了,“南阳余脉”等字便悬在上面,鸟粪也便常常落在瓦顶上。
戏台盖好,近年关,便要唱戏。戏台上涂过鸡血,村人都爱热闹,村里走得动的走不动的都来了。
只有那韩三爷熟读三国,看得远,知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遂于此极盛时看出衰微来,摇着老朽的脑袋,说咱们这个村,将来也必定要分分合合的。是劫数,也是宿命。
可惜韩三爷不久就做了古人,此语后来竟无人忆起。
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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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总是阴着,一副讨债人的嘴脸。风便很冷静地刮过来刮过去,将一些淡漠的寒意,罩在洞田村那一片乌黑的瓦上。四围的山都黄着面皮,现出憔悴模样。一条冷而瘦的河,在村旁僵硬地滑着。田里只有些禾茬,便衬出卧在山下的村子的闲来。
天气冷,人就懒得出门,蜷在燃着的树蔸边,把那风干的日子在家长里短里咀嚼过去。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在嘴上留着一声叹息,一年又这么来了。
正月里,喜事多,总是热闹的。洞田村人多心齐,就凑分子唱戏。二十多年前有一师傅来此避难,留下几折乡戏,教出一干弟子。这戏班子就是本村的,都是熟眉熟眼。自然也有四邻八乡的来看,也都熟。村人最爱看的“调子”,因内容稍涉粗滥,因此旦角并不用女子扮演,而由男人挂上钗环,涂脂抹***尖了喉咙在台上扭唱。
唱调子最著名的是好古。好古曾任乡供销社副主任,而今早已赋闲。好古平常讲话也慢条斯理,把正经话题讲得如同相声段子。好古一上戏台那更是得意,什么“老子生来就爱喝,东家喝,西家喝,喝又喝到夜,跌到窖里去(音克),不是大老韩,我要在窖里睡一夜”之类,总要把台下的老少爷们娘们逗笑为止。这****正与韩老三在台上扮两个庄稼人吃酒,吃来吃去便要附庸风雅,也学那读书人行酒令。遂以“大、小、多、少”为韵脚。一个撑开伞,念道:“打开这样大,收拢这样小。雨天用的日子多,晴天用的日子少。”一个拿起一把扇子念道:“张开这样大,收拢这样小。热天用的日子多,冷天用的日子少。”来来往往,好古没得说了,乃指着韩呼噜扮的老婆子,行令道:“我又这样大,我老婆又那样小。她跟别人睡觉的日子多,跟我睡觉的日子少。”听众大乐,台下一时喧哗。不想好古那在城里工作的儿子正带了媳妇回来团聚。那媳妇听说公公能唱戏,便来捧场,一时羞得满面飞红,不顾脚上踏的是高跟鞋,跌跌撞撞挤出人群,逃回家里。小姑子红梅正陪着瘫痪的母亲在家笼火,见嫂子急急跑回,笑道:“喊你莫去看,你不听。老爷子扮戏就和个癫子一样。”老太太也坐在那里发恨:“这个老不正经的,几时从戏台上栽下来才好。”娘儿几个在家里咒骂好古。
散戏后好古一路哼唱着回来,一面用卫生纸揉搓脸上的油彩。姑嫂两个红着脸相互挤眼睛发笑。好古正想喝斥红梅,忽而若有所思。
吃饭时好古告诉红梅:“这么大的姑娘了,别老呆在家里,过了十五跟你哥嫂上城里去,叫你哥先给你找个临时的工作先做着,过得一两年,转了正,就在城里安家了。”
红梅撇嘴道:“我不去,我要在家里侍候妈。”
“你妈由我来侍候!”好古抖起一家之主的威风,“二十出头的人了,你看哪个女孩子家像你?”
红梅梗着脖子顶撞:“说不去,就不去!”
“犯贱!”好古气得发昏,一掌拍在桌上,杯里的酒倾出来。好古又急又痛,先不骂女儿,忙着趴在桌上吮酒。红梅一面暗笑,一面拿抹布来收拾。
红海白了妹妹一眼,对好古道:“爸,你莫急,二丫头只是爱顶嘴,道理还是懂的,我来劝她。”
好古气得一仰脖就干掉一杯,赌气道:“我急啥?不知好歹的东西!”
红海毕竟是股长,讲一套就比他老子强:“妹妹,爹妈只生了咱兄妹俩。如今我出去了,家里悬心的只有你。咱们家不比村里那些人家,咱们是吃商品粮的。你呆在家里,一来没有田,二来也耽误了你自己。你念了高中,有文化。这几年年年招工,不怕轮不到你。你又生得好,再有了工作,城里那些娃儿家,还不是尽你挑尽你选?”红海自以为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一定触动了妹妹的心事,能让这丫头幡然醒悟。
红梅面对哥哥描绘的灿烂前景宏伟蓝图,不屑道:“依你说来,到县里招了工就千好万好?”
红海道:“不假。”
红梅道:“我若是呆在村里就活不出人来了?”
红海道:“你细想想。”
红梅将碗一撂:“我不信。”说罢出门玩去了。
好古气得又干了一杯,不平地想:莫非我生了个儿子是能人,天老爷不教我得意,给了我个傻丫头不成!
红梅临出门时没忘了抓一大把瓜子,一路嗑着来找武生。她跟武生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同学,不过武生高中只念了一年就去当兵,在部队没混上党票也没混进军校,复员回来还是修地球,虽说是在部队学会了开车,但家里哪有车开?闲时也只能跟着娘老子学戏唱戏。红梅被家里逼着,苦熬到毕业。俩人从初三开始生疏,上学路上一前一后相隔半里。一个呆呆地望着前面的背影装作风迷了眼睛;一个偷偷回首假装看路边的麻雀。后来一个装作系鞋带竖起耳朵蹲在路上,一个装作赶蝴蝶往前猛跑。待到赶上,一个一本正经地问:“韩武生,脚疼?”一个故作轻松地回答:“啊,没事。那蝴蝶真漂亮!”于是一个红脸,一个低头。俩人的关系在遮遮掩掩中曲折迂回,如投石问路,如蜻蜓点水,如山重水复,如柳暗花明。
今天,红梅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父兄的温暖关怀,心头涌起几分自豪。同时又心头没底,觉得有几句话要向韩武生那小子交待清楚。
武生正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武生唱戏得他老子的真传,很象那么回事。走起台步一步一顿,吊起嗓子忽高忽低。武生演得最好的是落难公子,束发往脑后一甩,长袖一拂,脚步踉跄,声音哽咽。不过略略懂戏的都不会去同情这类角色,因为下半场必有一年轻小姐赶来搭救,送以秋波,赠以银两,且以身相许,最后落得个洞房花烛、金榜题名的好下场。而这位好心的小姐便总是湘竹。
红梅与湘竹、湘芹等素来要好,小时约定一同学戏。但红梅被爹妈逼着一年又一年地念书,不准学戏;湘芹爹本就去得早,待她多病的母亲也撇下她姐弟死去,湘芹就只好摒除幻想,在家照顾弱弟,操持家务。如今,嫁与风流才子状元公的美梦就只有湘竹一人时时在戏台上重温了。湘竹脸色饱满,唇红齿白,很托妆。她眼如秋水,音色细腻,顾盼生辉。湘竹唱戏很投入。别人唱到那悲恸处,便在眼角点眼药水,以造成声泪俱下的戏剧效果。湘竹则是真的泪如雨下,以至于台下除了几个看得发呆的后生,无不跟着唏嘘。尤其是唱“夫行千里无音讯教奴家夜夜伴孤灯狠心人咿哪全不念奴家思念情苦哇”那一段,哭得泪人儿一般。红梅觉得湘竹不唱戏时也常带点戏里的味道。父亲白大锤乃是十里八乡著名的木匠,练得好身坯,平时也爱唱几出,声若洪钟,戏里常扮花脸。湘竹曾有个哥哥,自己还不认得他时他就死了。湘竹是独女,爹妈膝下荒凉,对她倍加疼爱。不过各人爱哭有各人的理由,《红楼梦》里的林妹妹,吃穿不愁,也哭成那个样子。
红梅靠着墙角嗑瓜子,斜乜戏台,等戏散场。散场后武生正待回家,红梅目不斜视地从他鼻子前走过。武生先是一楞,见她一径往河边走去,左右看看,也随在后面。
红梅坐在河边横枝上,悠然地摆着两条腿,河水在她脚下清清流着。她虽然长在农村,却十分白净耐看,而且象城里姑娘一样,头发束在脑后,不象湘竹她们,喜欢扎辫子。她也象城里的姑娘一般有主见,而且,有一点任性。
武生假装撩水洗脸,也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武生浓眉大眼,很秀气,象从前大户人家中的少爷。他当过兵,见过世面。他见过多少女孩,都比不上红梅。她既有城里人的热情大方,也有乡里人的淳朴善良。当兵时他们常有书信往来,红梅寄过一张照片给他,羡煞他那帮战友。他们排长甚至说:“我要能娶上这样的媳妇,我还当这破排长干啥!”在当时,能把自己照片寄给对方,基本上就是默认了那种关系。只是当他脱了那身军装,他才觉得,他跟这位邓姑娘之间,还是有一点距离的。这是一个阶级跟更一个阶级的距离,就象他们在对面山上砍柴,互相瞧得见,说话听得见,可要走到一起,得老半天时间。
俩人各自坐在河边,谁也不看谁。
“我爹我哥今天跟我说了,叫我上城里去工作。”红梅对前面浓密的树枝说。
“那很好嘛。”武生失落道。
“我说我不去,我说我还是呆在村里好。”红梅悠然道。
“你..你不去?你你为什么不去?”武生的眼睛瞪得比演戏的时候还大。
“我我为什么不去,因为好玩呗!”红梅白了他一眼。
“莫任性。我觉得你应该去,你爹你哥也是为你好。到了城里,再有了工作,要什么没有?怎么说也比在家里强。”武生违心说。
“别提它了,反正我不去。你可知道为什么?”红梅目光炯炯,盯着韩武生。
“我我我..我不知道!”武生象被警察盘问的小偷,心慌意乱,矢口否认。
“真不知道假不知道?”红梅爬下树来,走过去。
“..”
红梅恼了,扑过去:“你这混小子,告诉我呀!”说罢一脚将他踢入水中。
“邓红梅,你想冻死我啊!”武生在水里吼道。
“韩公子,你落难了,等着小姐来搭救你吧!”红梅恨恨说罢,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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