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
一提到春日,总会让她想起十余年前的那个春月。
那个值得她铭记一生,永远无法忘怀的孟春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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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北漠九兮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地处山谷中,尚不足百人在这里生活。人们生活得安逸、宁静。
容澈尊人一身紫袍潋滟,长身直立,负手站在村口的栾华树前。
左手里还拎着一个小萝卜头。
那是个粉雕玉砌的小女孩,一身粉绸襦裙,价值不菲,发髻小巧精致,发饰别出心裁。一看就是个世家嫡出的小小姐。一双懵懂的眸子,黝黑的瞳仁。看上去就乖巧无比,直教人当作心肝来疼,分外讨喜。
容澈尊人上前两步,趁着村口没人在,将还在啃着手的小女孩放下。
小女孩站在栾华树前,也不再啃手指了,只盯着容澈,一脸的茫然无措。
容澈看着与这小村庄格格不入的小女孩,蹙起了眉。
抬手一挥,只见一脏兮兮的乞儿,站在眼前。哪里还有什么世家娇女?
一身破布衣裳、发丝凌乱,莹白的脸上还有几道灰迹,狼狈不堪。
容澈抚着下巴作思考状,总觉得还有哪里怪怪的……
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
走向前几步,随手折了一细栾华枝,拿在手里。随口念了个诀,抬袖拂过,只见一随处可见的破碗正在他的手中端放。将破碗递给那小女孩,小女孩呆呆地接了过来,不知要做些什么。
“此后,你便在这里生活。”
“??”
才两岁的孩子,哪听得懂这些……
“若是日后实在过活不下了,就到山上来找为师。”
“???”
语罢,也不待女童有何反应,就拂袖转身而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那缕紫色身影便消失在眼前……
作乞儿打扮的女童,便被留在了村口的栾华树下。
眨了眨一双大眼睛,站了许久,也不见人来。乞儿许是累了,便在栾华树旁坐下。将容澈唯一留下的破碗,摆在身前。
足足有大半日的光景,从正午骄阳到黄昏夕阳,才有几个小孩子从村里跑跳着出来。
他们看见了乞儿,反倒是十分好奇——这村里还从未有过乞丐出现!
几个小孩子连拉带拽的,将乞儿带进了村里……
村中虽不过四十户人家,可胜在民风淳朴、为人诚实。
众人初见这乞儿,也不忍心任她流落街头。恰好村东头有一寡居老妪,无人养老,便与她送去,全当祖孙一家。
老妪因是在九兮山下寻到这女童的,便唤她为“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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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日,本该是万物复苏、生机萌发的时节。可坐在栾华树下,双手抱膝的女童,却是一脸的闷闷不乐,面上不见一丝喜色。
收养她的那位老妪,待她亲如孙儿,处处关怀。她自然也以真心相应,事事恭敬、孝顺。
可自今年孟春起,不知何故老妪的身子就每况愈下了。整夜高热不止,瘫在床上,神志不清。
不仅老妪一人如此,整个村中,竟有四十余人皆是这般!
村里的郎中来看过后,也束手无策,说:老妪恐怕是活不过这个春日了……
原本该是春意盎然的时节,可就连村口的栾华,也不复往年春日的生机。颇有几分回天乏力的意味……
“兮儿,兮儿,原来你在这里呀!”
来人是一男童,一身棉布衣衫,年纪比女童大两岁。
可他却是后面一群孩童中,最为不同的一个——他有一双碧色瞳孔。虽然年龄尚稚,可难掩五官精致,身量也比同龄的孩童要高出一截。一看便知是个北漠贵族,却做寻常平民家孩童打扮。
他走至了女童的身前,有些不忍道:
“村长让我们来找你回去,吴奶奶怕是要……”
“……”
女童未发一言,沉默地起身,向着这三年来的“家”,走去。
傍晚,老妪去了。
村中仅剩的十余个身体康健的人,戴着帕子,将老妪的尸骨抬去火化。
女童便全程看着,直到一罐灰烬送至她手中。按着众人的吩咐,将它摆到了家中的贡案上。
“兮儿……吴奶奶她……希望你能好好的……”
“……”
看着女童呆坐在门框上,眼中满是死寂,男童心里更是难受。
“不如,你今日先回我家吧。我叔父、叔母尚康健,也能照顾你。”
“……我会烧饭……”
“可你一个小孩子,村长他们会担心的……”
“……”
“是啊,兮儿,你就跟王家小子去他家吧。我们也好放心……”
老妪并不是死去的第一人,近来几日接连有十余人病死。小村本就不大,与其它地方的联络更是少之又少,只在每月初一十五,会有村中猎户出山去换取所需。
村长也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数岁,忧心不已——不知北漠朝廷知晓了此事,可有遣御医前来?
“好,兮儿这就去。”
兮儿乖乖的点了头,跟着男童离去。
夜半
正是夜三更,寒露重。
女童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可能是老妪离去的噩耗太大,女童心中甚是沉重。
这才在夜半寂静时,爬上了村口的这棵栾华树,稳稳坐在丛叶茂盛的枝桠间。双手抱膝,任月光清华映了满身斑驳,只抬首望着漆黑夜幕上的一轮残月皎洁。
不多时,簌簌叶片翻涌,又一男童也爬了上来。
“原来你在这里啊……”
看女童没有说话的意思,男童也安静下来,同女童一齐抬头望天,不知在看着什么。
夜色静谧,时光暂缓。
忽然,透过间隙,隐约可见几个黑衣人出现在了树前。皆是以黑巾蒙面,腰佩银刀。
刀剑的银光在月华的映照下,一派肃杀冷然,配以剑上的殷红血迹,触目惊心。
女童看着这几人,分外不解他们的出现。男童倒是一脸镇定,不过紧紧握拳的左手还是出卖了他此时的紧张。
不多时,又有几个黑衣人从村子的各方赶来。几人相视,微微点头。
这时,只见一猎户上半身赤裸,正飞奔向村口这边跑来。一道狰狞刀伤自左肩至右腹下,汩汩冒着血水,分外骇人。
女童几欲惊叫出声,男童却死死地用手捂住她的嘴,也捂住自己的,并未发出半点声响。
又一个黑衣人自猎户身后,施展轻功赶来。
只见银光一现——猎户趴倒在地,口中鲜血喷涌,双目不敢置信的怒瞪着。
死不瞑目。
一把短刀直直插入猎户的左胸,而那短刀的主人却漫不经心的走上前,一把拔出了短刀。全然不顾喷涌而出的热血,也溅到了自己的面上。
招招手,示意众黑衣人离去。
……
过了许久,直到天光破晓、晨曦满布,直到那猎户的血已漫延至栾华树下,染红了方寸,干涸了大半。
男童先收起了捂在女童嘴上的手,动了动早已僵直的四肢。两人就这般藏在树上,一夜未眠,不敢动分毫。
摇了摇女童的肩,示意她跟着他一起爬下树去。
女童神情有些呆滞,已不是经过老妪去后的满眼死寂,而是一种更为绝望,甚至有几分想要复仇的疯狂……
女童还是照做了,毕竟……她已再没有什么可依靠的人了……
俩人首先去了男童的家中。
男童的叔母在仰躺在院门口,腹中一剑。想来是要去找男童的……
屋中的桌椅、板凳皆已损坏,是打斗的结果。
男童的叔父趴倒在卧房的石砖地上,右手却朝着墙上的一把弓伸去,五指成爪,似是要抓住什么。同样的眼眶欲裂,死不瞑目。
女童站在卧房门口,扒着门框,不肯走进。
男童倒是走进了卧房。看着男人指的方向,搬了个尚完整的凳子,放到弓下,踩了上去。
女童没再看男童接下来干了些什么,而是回到了院中。看着那昨日还同自己言笑晏晏,说要给自己做几身新衣裳的农妇。
之后男童出来,两人又一起去了村长家。
不出所料,村长家也不外乎如此。向来和蔼的村长,竟是一脸的狰狞、不可置信,摊坐在堂中的太师椅上。
屋里,还有一年轻农妇,死死抱着一木箱,不许人近身。尽管她身后被刺中一剑,早已呜呼。
再看那木箱,盖子已被砍坏,箱子里只剩下具几个月大的孩童尸体,不见尸首……
想要为他们收敛、祭奠。可毕竟是两个小孩子,哪有这么大的力气。至于那黑衣人何时会回来,也不一定。
收拾了一些干粮,两个孩童出了村子,在栾华树下,环顾四周、茫然无措。
“我们去九兮山上。”
“你是说上山,为何?”
“……”
“有人曾说过,要是我过活不下去了,就去山上找他。”
“……何人?”
“额……一个不知姓名长相的人。”
两岁的孩童,哪里记事……
“……”
“走吧,我们也没处可去了。”
“嗯,我们上山。”
一五岁孩童和一七岁孩童,开始结伴上九兮山的路途。
山路崎岖不说,九兮山地处北漠,山腰以上,常年冰雪覆盖,气温低寒。寻常大人都不敢去的山腰以上,两个孩童又如何做到。
走了三日,干粮已去了大半。两人所用来御寒的,除了身上衣物就是两条轻便的羊毛毡毯。即便如此,在夜里极度寒冷的九兮山上,也被冻得浑身哆嗦。
趁着日头正盛,俩人忙借着晨光爬山。
直到夕阳余晖落满山间冰雪,女童才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
“我们……是不是……迷路了啊……”
男童不语。
的确,这个地方他们已走过了不下五次。周围景致无二,就连留下作记号的布条也未变。两人只好先寻一避风的地方休息,夜已渐渐临近。
虽说已是暮春时节,可这九兮山上的天气却没有什么变化。终年风雪覆盖。
这时,又落下了片片鹅毛大雪,北风呼啸。冽风携着雪愈发下得密了,已近孩童小腿。
“兮儿,咱们得再找一处地方避雪了。兮儿……”
不知何时,靠坐在他身旁的女童已陷入了昏迷。
男童唤了许久,未果。情形确实是不容耽误,男童拿起了裹在身上御寒的羊毛毯,将女童背负在身后,用毛毯缠绕固定,在身前系了几个结。确定女童不会轻易掉下后,拄着枯枝作的拐杖,向前走去。
走了许久许久,走到又一日晨光熹微,男童也没能走出多远,还是在原地迷路。
这一次,他也要不行了,坚持不下去了……
踉跄地直面摔倒在了绵软雪地上,印下一个人形。
好在……没有摔着兮儿……
恍惚间,似见一紫袍潋滟的仙人,出现在远方的晨曦中,面容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