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夜校的几年时间,钟馨一直顾不上儿子的学习,好在儿子也争气,从来不让
钟馨操心。他白天去学校学习晚上回家做作业,生活过得很有规律,从来不去参加
一些不良少年的聚众打架斗殴,也从来不去赌博。他活泼又聪明,完全从父母离异
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阳光般的笑容洋溢在他的脸上,他对自己的母亲是那样的依
恋,说话办事像极了钟馨。当钟馨对他说:能不能把成绩从十几名提升到前三名时,
他有了奋斗的目标,怀着锲而不舍的意志,勤奋努力学习,到期末考试时成绩升至
第四名,虽然离要求的第三名还差一个名次,但这已经是他上初中以来最好的成绩
了。儿子自信地对钟馨说:“妈妈,乐乐的成绩不错吧?”
钟馨未料到原来随意说出的话,儿子却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学习目标,她对儿子
说:“只要努力,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得到。”
儿子自信地说:“这简单。”
“你觉得容易吗?”
儿子轻松地说:“只要多看书,你看我并没用多少精力,就能取得这样好的成绩。
下次我要考取第二名。”
“太好了。”
“妈妈,现在乐乐知道今后该怎样做了,你放心吧。哈哈,这下我们班上的同
学不服气了,但他们不敢小瞧我了。”
“好啊。”
又到期末工作总结,分配下学期教学任务的时候了,像以往那样,每一个教职
工都忙着四下活动,疏通关系网,期盼能够引起领导的注意,以便分配任务时别把
自己给落下了。只有钟馨一个人像没事的人似的,既不关心下学期都有哪些教学课
程,也没给任何领导送礼。
这天,为了布置下学期的教学工作,学校召开全体教职工大会,校长宣读这学
期的工作总结,表彰先进工作者;教学理事则宣布下学期的教学任务。大家揪着心
聆听教学理事宣读名单,读到名字的人像中了彩票似的兴高采烈,摩拳擦掌。是的,
被读到名字意味着他下学期的工作有了着落,有了保障啊。
只有钟馨的名字被忽略了,虽然钟馨不敢奢望自己的名字能够出现在理事的嘴
里,但事实来临的一刻,说钟馨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每当这种时候,钟馨总是特别纠结和难受,一方面看到别人拿到教学任务那股
兴高采烈的劲头,她的心就如倒翻的醋坛子,失落感更深;另一方面,她多次经历
这种时刻,她的心也渐渐适应,甚至习惯了。假设理事大发慈悲,安排钟馨教学任务,
她反而觉得不适应了。因为她害怕被委派教学任务,害怕被教学任务夺去现在的自
由,毕竟,读了一年预科班,三年的夜校,还有一个学期就专科毕业了。为了保证
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完成毕业论文,钟馨需要学校继续放任她的自由;为了拿到毕
业证书,也只有偷得多少就偷多少空闲了。
开完会回到宿舍,方老师不解地问她:“这学期你有多少节课时?刚才宣读名字
的时候,怎么没听到你?”
钟馨烦躁地说:“不知道。”
“是不是漏掉了?你怎么不去问啊?”
“不去。”钟馨生硬地回答。
“不去?那你没课了怎么办啊?”
“咳,方老师你不知道,我早就退居二线了,并不是现在才没课的,早在几年
前就没课了。”钟馨故意装出轻松的样子。
方老师不相信地望着钟馨:“难怪我很少看到你上课,我还以为学校照顾你才没
有安排你上课。原来不是啊?”
“大学学习任务太重,我受不了,我向学校申请减少课时了。”
“啊,你是不是发昏了?现在有哪个敢这样做?别人都拼命多捞一些课来上,
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今后不下岗?你怎么能申请减少课时?”
“上夜校太辛苦了,作业多,光那些课程就够呛了,如果还有学校那么多课,
我会累得人仰马翻的。我又没有三头六臂,为这,我都生病住院了,不得已,只能
有所取舍。算了,不说这些了。”
“即使这样,你也不能要求停课啊。”
“可我实在顾不过来啊。上次我的面部神经瘫痪了,口眼歪斜,说话嘴角直漏
风,别提多难看了,再撑下去,恐怕命都没了。”
“你太老实了,没看到别人都是敷衍了事吗?不然一周二十六节课,还兼任两
个班的班主任,光写教案都来不及,更别谈保质保量上好每一节课了。都是敷衍了
事的。上课画一条线,然后东拉西扯就是一节课了。不得过且过,这怎么可能坚持
得下来?”
“我知道,可我做不来。”
“所以啊,你和我一样,都不愿昧着良心混课时。”
“没错,宁可没课上,也不能误人子弟。”
方老师感慨万千:“人家可不管这样,只要有课时,能挣钱,管它什么误不误人
子弟的。”
“别人怎样我不管,我只能管好自己。”
好心肠的方老师安慰钟馨:“不过,现在还来得及,你去和高科长说说,让他给
你安排课啊。”
“不去。”
“钟馨。”
钟馨坦然自若:“不安排就不安排吧,正好利用这段闲暇时间安心地把
生活过完。”
“可现在社会上正在搞改革,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你没有课上,你就
不怕下岗啊?”
“是死是活听天由命。”钟馨坦然道。
其实,钟馨如此倔强是有原因的。自从上夜大以来,她已经没有精力顾及学校
的工作,学校对她的不满也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她提出申请后,同时,她出了不
少教学事故,一再地被学生投诉,这些都深深冒犯了领导,因为领导刚给她提干不久,
她就让学校领导失望,领导对她有意见是可以理解的。照理说钟馨主动去给领导道
歉的话,也许处境会有所改善,但钟馨却偏不,她有一股子邪劲,她不愿意找领导
道歉,确切地说,她认为学校的教学对她不仅毫无意义,相反还加重了她对学生的
负罪感,所以她索性放弃一切试图改善自己处境的努力,这样一来,不仅彻底解放
了钟馨的身心,还让她尝到了自由的快乐自由!梦寐以求的自由就这样在她失落的
情况下来到了身边。从那一年起,她已经习惯过这样的日子,她明知这样做无异于
以卵击石,迟早总要吃大亏,可她却管不住自己。
某个星期六,正好是钟馨值班的日子。钟馨又到菜地上干活了,她给芥菜浇水,
易姬丽出于好奇心也来了,她远远地站在一旁看钟馨除草,唉声叹气道:“唉,我儿
子真可怜。”
钟馨正愉快地干活儿,易姬丽的话让她吃了一惊:“你儿子怎么啦?生病了吗?”
“没有,我老公出差好几天了,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今天值班不在家,我儿子
只好自己在家了。唉,你说这有多可怜?”
易姬丽多愁善感的毛病又发作了,钟馨颇为应付地“嗯”了一声。
见钟馨不搭理,以为她还没有听清楚,易姬丽进而又说:“我老公也真是的,说
出差四天,可昨晚上他从云南打来电话说事情还没有办完,再过两天才能回家。唉,
我本想让儿子和我到学校一起值班的,可他说什么都不愿意,我只好给他准备了一
天的饭菜放在冰箱里。我告诉他如果肚子饿了,就放到微波炉里热一热,有事就给
我打电话。唉,现在也不知道他吃上饭了没有?电话也没来一个,真急人呐,担心
他出事,要不就是弄伤了手什么的,真可怜。”
“是吗?”
“唉,我现在越想越后悔,我真应该拉他和我一起来学校。现在怎么办?唉,
我都急死了。”
“真可怜呀。”钟馨好像不认同易姬丽似的,“我真觉得奇怪了,这本来是一件多
么值得自豪的事情,你怎么扯上可怜了?”
易姬丽意外地看着钟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钟馨大声说:“他有父母,住在华丽的房子里,又有那么多的美食,想要什么东
西都有人给他买;他的爸爸和妈妈又没有离婚,而且他身体健康,这有什么可怜的?”
易姬丽怔怔地看着钟馨。
钟馨白了易姬丽一眼,继续说:“一个人在家又怎么啦?他知道父母工作忙,他
学着自己照顾自己。没电话怎么啦?没电话证明他平安无事,这不就是你希望的结
果吗?这是好事,与可怜沾不上边。”
“你说得也对。”易姬丽眼珠一转,努努嘴,“这倒也是,我儿子的独立能力还是
蛮强的哩。”
钟馨本想说“怎么改口了”,话到嘴边却是:“这不就行了,还说什么可怜。”
易姬丽用观赏稀有动物一般的眼神看着钟馨:“你这个人真怪,你怎么与我们不
同呢?知道别的老师是怎么说你的吗?”
“又来了?”每逢听到易姬丽说这话钟馨总是不舒服,平时她不想为自己辩解,
可今天她不愿意忍了,“别老拿你的人生哲学来衡量我,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就是
那些没有独立思考能力,又一味随大流的人了。”
“我没有独立思考能力?”易姬丽不悦地说,“现在这个社会你能鹤立鸡群么?
到头来只能碰得头破血流。”
“没错,我既没有与社会抗争的能力,也没有脱离社会生存的本事,”钟馨极力
搜索词语,“我说的‘独立’就是不依附大流,对事物能排除干扰,有自己的独立见解,
并不是要用自己的身躯去抗争,再说现在社会也不允许暴力。”
与易姬丽相识这些年来,钟馨从未这样大声说话、表达如此尖锐的观点,两人
在一起时即使话不投机,她也只是沉默不语或者一笑置之,这样的隐忍是成功的,
它使得易姬丽从来没有真正了解钟馨的内心世界,易姬丽只是根据表面现象来认定
钟馨的品位、地位,甚至给予钟馨怎么样的礼遇;至于钟馨的思想、志向,易姬丽
统统不了解。俗话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可惜现在的钟馨不仅没有发光的任何迹
象,更像落泊潦倒的可怜虫。钟馨今天不愿再隐忍,不愿再躲在别人的影子后面,
她要甩掉没有后台、只能忍气吞声、看人脸色、苟且偷生的包袱,开始反击了。
只是易姬丽还不习惯钟馨的转变,仍然固守过去那一套对钟馨的认识,毕竟,
钟馨转变太巨大,她的认识是跟不上步伐的。
易姬丽一时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反驳,像看外星人似的望着钟馨,随即换了
口吻:“你整天来地里干活就不怕累,太阳那么大也不怕晒?别人出门都戴帽子,生
怕被晒黑了皮肤,你倒好,偏偏跑到太阳底下干活。”
“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格。再说劳动是一种享受,你看我出了多少
汗,我的衣服都湿透了,哇,真舒服。”
“舒服?你这是自己找罪受,自找苦吃。”
“能吃苦也是本领,我现在需要吃苦。”
“什么?”
“我们住在城里,很少有机会干重活,加上平时缺少锻炼,身体素质越来越差,
就像医学上所说的什么亚健康。所以我想劳动出出汗,去去毒,出汗后再洗个澡,
不知道有多舒服呢。”
易姬丽轻蔑地摇摇头:“所以说你怪嘛,想锻炼身体可以去游泳、打球、跑步、
旅行,等等。”
“游泳那还是我小时候的事了。现在球场上有那么多的学生,我能去上打吗?
再说,我在地里劳动,我的思想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自由地飞驰——看到菜花长大,
那也很有成就感。”
“所以我说你是一条路走到黑呀,你去和高科长求个情,他会给你安排工作的。”
易姬丽善意地说。
钟馨不愿意提及这个问题,埋头除草,不经意抬头与易姬丽的眼睛碰上了,但
她马上又把头掉转了回去。
“你这菜地也弄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易姬丽神情一转,说,“哎,你有民
歌节门票吗?我想带孩子去看看民歌节呢。”
“门票只能掏钱买。”钟馨苦笑道,“天上没有掉下的馅饼。”
“门票都发放到各个单位了。”易姬丽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你愿掏钱去买啊?”
“还不知道好不好看就让我买票?那肯定得考虑了。”钟馨淡淡地说,“万一不好
看不光浪费时间也浪费钱。”
“我们只当去玩了。”
“玩?花钱去玩?”
“也不用多少钱。”
“那些钱够给我儿子买一套好衣服了。”钟馨思索着说,“再说电视都有转播。”
“电视感受不到现场的气氛。”易姬丽嘲讽道,“像你这样只知道打小算盘,怎么
行?”
钟馨不服气地反驳道:“用大帽子来装饰门面,不顾自己的经济条件,一味地追
求享受那才可笑。”
“你这样整天待在家里,就好比井底之蛙,到死只能看到井口那么一片天。”
“我本来就是井底之蛙。”钟馨不服气地说,“可我的视野不只有井口那么大,随
着科技的发展,互联网的普及,我们汲取知识的渠道愈来愈多,你没听说现在有人
还在家里办公么?”
“强词夺理。”易姬丽愣了一下,随即说。
“虽然这么说,但有多少钱做多少事,那才是真正的务实。”钟馨怎么也理直气
壮不起来,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并不能让易姬丽折服,像她这种条件好的人
是不知道钟馨的窘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