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礼部接了为太皇太后办寿的差事后,丝毫不敢耽搁,立时点检人手,忙碌开来,既要火速拟出各个章程,又要通报各处,自然还得置办一应物什。
当邸报飞传地方时,宫中忽而又传出一道这回的老寿星太皇太后亲颁的懿旨,宣召所有有爵位在身的皇家子嗣及其世子归京拜寿,不得有误……
五月上,京中天气早已回暖。
永宁巷韩府外,冯坤泰已连续来此地等候了大半月。
少顷,府门开了,老管家走了出来,望着他叹气,劝道:“冯员外,回去吧,回去吧,无用的。”
“老人家……”冯坤泰愁容满面,“韩大人还是不肯见我吗?”
“唉……”老管家挥挥手,只一个劲儿地说着:“回去吧,回去吧。”
“老人家,您帮帮我,帮帮我冯家……”冯坤泰情绪激动地抓着老管家的手,哀求道:“我冯家快没活路了啊……一大家子,那么多口人,都要没活路了……”
自从冯家丢了内廷特贡的差事后,冯家的诸项生意竟接二连三受创。那梁总管的内侄子,当真够狠。不只抢了他们冯家的差事,仗着有梁总管撑腰,又大肆抢夺冯家的生意。那些往日与冯家交好的、三不五时找他讨好处的,此时竟都纷纷袖手旁观,还有的竟直言,不对他落井下石已经仁至义尽……
冯大爷?呵呵……再没有什么冯大爷,他只是一只落水狗,招人痛打……
“老人家,求您帮我去跟韩大人说情,求他出手搭救……只要韩大人肯出手,助我冯家度过难关,我冯坤泰这条命……就抵给韩大人!”
老管家被他闹得没法子,只得道:“你日日这般来我们府外站着,也不是个事儿。街坊邻里瞧着,还道我韩府怎的了!这样吧,我替你再进去通报一声,若少爷还是不肯见你,你便走,往后也不要再来纠缠了。”
冯坤泰喜极而泣,连声道:“有劳老人家了,有劳……”
老管家看得直摇头。说实话,冯坤泰这般做派,确实看得人心酸。同是商贾之家,老管家自然听过冯家的名声,那叫一个财大气粗,又因为当着皇差,冯家虽是商贾,身份却要高上同行不止一等。而如今,却落得这般凄惨,实在叫人唏嘘。荣华富贵,都是转眼烟云啊。
叮嘱冯坤泰在门前好好等着后,老管家便返回宅内寻柳旋。
柳旋正在书房看书,听到脚步声,并没有抬头。
见了她,老管家又犹豫了。他怎可因自己的一时心软去给少爷添麻烦?越想越觉得自己做错了,老管家决定还是回去拒了那冯员外,叫他死心,快些离去。
“老管家?”柳旋忽而出声,拦下了他的脚步。
老管家只得回转身,恭敬地道:“少爷。”
“老家管愁眉苦脸,可是有为难之事?”
“愁眉苦脸?”老管家摸摸自己的老脸,又看看依旧低头看书的柳旋,不禁咋舌。少爷连头都没抬,竟然就知道他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少爷当真厉害!
“我听到老管家的叹气声了。”柳旋边说边将书页翻过去,“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听听,看看少爷我能不能帮你解决了。”
“无事,无事……”老管家连连否认。
“难道不是受人之托,来求情的?”
“……”老管家瞪圆了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道:“少爷如何知道的?”
柳旋不答,反问道:“老管家觉得,我应该救冯家一命?”
“少爷……”老管家犹豫起来,想起苦等在门外的冯坤泰,还是说了出来:“少爷做事,老奴如何敢置喙?只是……那冯员外此前与咱们并无交情,如今,却只是日日苦守在咱们府外,想来是在他处没了指望。老奴看着,不免觉得他实在可怜。又想起昔年老太爷在时,对同行多有帮扶……毕竟咱们韩府,与那冯家一般,都是商贾世家,老奴这算是……算是物伤其类罢了……”
“物伤其类?”柳旋终于抬起了头,面色平静,手指在书页上点了点,“老管家说的,不无道理。那冯坤泰还有什么话让你带过来的?”
连这都猜到了?少爷当真是奇才!老管家再次对自家少爷佩服不已。
“冯员外还说,只要少爷肯出手相助,他愿将命抵给少爷您。”
“将他的命抵给我?”
柳旋轻笑,又低下头,继续浏览起来……
日影西斜。
京都中奔波于生计的平头百姓们开始收拾收拾,往家赶。而那些达官贵人们,宴客的忙着准备宴会,赴宴的忙着准备行头。
杨冕由下人们服侍着穿戴整齐后,踏出了房门。出了自己的院落,为抄近路,他便打算从小花园穿过。
走到半程,只听附近假山后传来隐隐的啜泣声。
停下脚步,杨冕往那假山看去。
没一会儿,啜泣声停了,只见一道单薄瘦弱的身影扶着假山从那后头缓步走了出来。那人不意间抬头,猛然见到静立着的杨冕,骇了一跳,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夜色将杨冕身上的冷厉气息映衬得越发迫人。而在那人眼中,夜色中站在不远处的杨冕,不似生人,更像阎罗!
“弟妹。”杨晟冷然开口。
“大伯。”周氏闪躲着,侧过身,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天都黑了,弟妹怎的一个人在这里?”
“……”周氏心跳如擂鼓,呼吸也急促了几分。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回答:“正巧……路过……”
“当真是路过?”杨晟的声音听着越发冷厉,“”怎的方才我听到有人在假山后头哭?”
不防被他听见了的周氏顿时腿软,险险抓着假山,才没有滑落在地。
“许……许是大伯听差了……是猫……猫儿在……”
“那只猫如今何在?”
“跑走了。”
“可真巧。”
“是、是啊……大伯这是要出门么?弟媳先告辞了。”
“弟妹。”
杨晟的声音令周氏不得不收住欲往前迈的脚步。她背对着杨晟,不敢回头,双手死死地抓着帕子。
“晟弟死的那晚,你回光禄寺卿府了?”
“……”
扑通扑通……周氏的心跳越发快了,快得简直叫她自己喘不过气来。
杨晟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周氏害怕得连手都不自觉打起了颤儿。
若是不幸被他知道了真相……也一定……一定不能连累到弟弟!
这件事,本就是她引来的,弟弟并没有错,一切都是她的错,该担的罪孽,都由她来担!
夜,静谧。
周氏两耳听到的都是自己的心跳声。
过了良久,她僵硬地试着回过头,才发现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杨晟竟走了?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就放过了她?
仿佛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干般,被冷汗浸透衣裳的周氏委顿在地。
宣威将军府前,大灯笼挂了一溜儿,照得府前的空地亮白如昼。
今儿个晚上,宣威将军宴客,达官贵人纷沓而至,府门前车水马龙,府内管事们陪着宣威将军不停招呼着来客,应接不暇。
喧闹中,不知谁叫了一声“韩舍人来了!”
众人纷纷抬头看去,只见一名身着白衣的年轻人正弯腰从马车上走下来。
“当真是韩舍人!他竟然也来了?”
“如今京中人家设宴,谁会忘记给永宁巷韩府那儿也递上一封请帖的?都巴不得韩舍人出席,只是……未必人人都有宣威将军这般大的面子罢了。”
“这倒是。早先听了好几桩,都是专程去递请帖,都被韩大人婉拒了。”
“可韩舍人来了宣威将军这儿,莫非,韩舍人与宣威将军有往来?”
“瞧您说的,开国公府的帖子,换成你,你敢拒?你不瞧瞧,今晚来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旁人交头接耳声中,开国公府世子、宣威将军萧宏大笑着迎上去,亲自扶着柳旋的手,一边往回走。
“等了一晚上,也不见你人影,还道你又不肯来,正要派人去催一催。”
“正是怕被你烦着,才不得不来。”
“哎,我好心请你来喝酒,你竟还嫌我烦?你这性子啊,当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讨喜!“
“唉,既如此,我还是回去吧——“
说便说,还当真走人?!
萧宏哭笑不得,赶忙去将那兀自要离去的人拉回来,佯装恼怒,训道:“到了我家门口,你还想反悔?那就是休想!你这人也真是,不过想请你喝杯酒,你倒是推三阻四起来了。你也不想想,当初在滁州时,你哥我可像你这般扭捏过?臭小子,这里可是京城,是你哥我的地界,你既来了,自然得乖乖听哥哥的!再敢提走字,小心哥哥打断你的腿!”
“敢情今夜竟是鸿门宴?”柳旋挑眉,斜眼看他。
萧宏只得认输,好笑道:“好,好,好,说不过你,谁叫你考了个状元!”
柳旋微微笑道:“大哥若是羡慕,也可以自己去考个。”
去考个状元?萧宏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瞧瞧这小子,说得这般简单,以为人人都跟他一般,随随便便就能考中状元不成?!
两人说说笑笑,在宾客错愕的目光中,一齐进了府门。
等他们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内,仍聚在门外的那些宾客瞬间炸开了锅。
瞧见了没?韩舍人与宣威将军竟那般熟稔!两人之间的相处,分明像兄弟般随意。还有,听刚才宣威将军言辞间,两人竟是在滁州就认识,好似还认识的时间还不短呢!
声乐早起,嘉宾已至,戏台也已搭好。台上铜锣一声响,武生们鱼贯而出。
叫好声中,诸般热闹,正待开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