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非常人,死时也没人瞧见;人是怎么死的,又是被谁杀死的,全无头绪。
京畿府知府武相志慌得不成样,晚春十分,额头竟不断冒汗。散朝时,更被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招到跟前轮番训话,简直焦头烂额。
朝臣们三两散去。
刘桐随着人流往外走,眼神却下意识去看柳旋所在,瞧见她正与黄门侍郎交谈,不知都说了些什么,只觉心中惆怅,心思几转,终究没能迈步过去。
那边厢,崔逊倒来寻他了。说起来,崔逊最后竟没有入翰林院,而是被大理寺卿求了去,任大理寺丞。虽不如翰林院清贵,品级却高得多。
两人见了礼,刘桐问道:“杨二公子的死因可找到了?凶手呢?”
“此案棘手就在此处。夜半时分,无人目睹。京畿府呈报上来的案卷,只言明杨二公子后脑处磕破了,并没有其他伤处。诸如线索之类,不见着墨。”
刘桐听得讶然,也不明,又问道:“既如此,不就是无法辨明杨二公子的死因?可方才听武大人所言,倒是被人所害的意思?”
崔逊摇头,哂笑道:“这便是机巧处。太傅大人的公子,岂能是不小心跌死的?武大人,也不易啊,呵呵。”
“想必太傅大人此时定然十分伤心。”刘桐倒是真替杨太傅难过,毕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难过是自然。不过,我听说,这位二公子,倒不是最得太傅心意的。今日,若换成太傅的大子着了意外,只怕朝堂就不会如此安静了。”
“杨大公子?他不是——”
“刘兄还不知?杨大公子外任届满,不日,将归京述职。到时,官职定然只进不退。”
“崔兄的消息真是灵通。”刘桐轻笑。
崔逊回以一笑,忽而,问道:“方才又在瞧韩侍读了?”
被说中的刘桐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视线撇开,并未回答。
“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崔逊奇道,”你不是很喜欢去与他说话吗?如今干站着,却不走过去,难不成是韩侍读今非昔比,等闲人不能与之交谈了?”
“不,不是。”刘桐连忙澄清,欲言又止。
崔逊瞧着他的表情,情绪分明低落了许多,便识趣的没有再问。两人默然离宫。
正殿外,黄门侍郎陶方与柳旋仍在。
陶方道:“我也知是难为韩侍读,然,实在是没法可想了,才厚颜来麻烦您。为着此事,陛下将我打出来两次,此后,我再求见,陛下已不肯再理会。中书省的大人们哪里知道我的苦楚,只管揪着我……唉,啰嗦这许多,实在是……让韩侍读见笑了。“
“大人客气,折煞下官。”柳旋客气道。
陶方见他客气,心里也舒坦些。朝中将这位韩侍读传得妖魔般,他还以为多可怕的,今日说上话了,倒觉得韩侍读除了性子冷了些,倒也不招人厌烦。至于为人诟病的孤傲,在陶方看来,其实不然。出身豪门,少年得志,若是连这等气派都没有,倒会叫人看不起。
“如此,便将此事托付于韩侍读了。”
“大人客气了。下官不敢保证定能说动陛下,但大人有托,下官且勉力一试。”
至此,陶方松了口气,愁眉苦脸也展开了些,客气地与柳旋告辞。
柳旋也没有再逗留,出宫后,乘坐马车,没有直接回永宁巷,而是去了京郊,进了一处别院。
甫一露面,秦四就迎了过来,打了个揖,也不言语,引着她往一边去。到了后院一处屋前,先一步打开门。柳旋的右脚刚迈进去,就听到一阵狂乱的犬吠。
两只高大凶猛的猎犬猛力往门口冲过来,犬牙高张,景象十分骇人。若不是被铁链锁住,只怕这一眨眼的功夫,柳旋早被咬断了脖子。
脚下未有任何阻滞,柳旋走了进去,淡漠地看着屋脚阴影里瑟瑟发抖的背影。
这时,秦四将两只恶犬喝住。也不知他之前是不是对这两只恶犬用了什么手段,恶犬们对他十分忌惮,竟歇止了,顺服地趴下。
柳旋开口道:“你饿了一天,这两只狗饿了三天,也不知道一个你够不够喂饱它们。”
墙角那人听到她的声音,猛地抬头,破口骂道:“你、你可真是歹毒!”
“是么?”柳旋轻笑以应,扭头对秦四道:“去,解开狗链子,该喂狗了。”
“别,别!”江司空差点被她吓破胆,苦求道:“侄儿,我可是你表叔啊,好侄儿,咱不开玩笑了……”
“表叔?”柳旋依旧笑,却看得江司空一阵阵打寒颤。
“你说的也对。当年你衣食无安,求到韩府门前,我祖父心慈,收留你,供你吃穿,供你念书,伴我父亲长大。你虽不姓韩,与韩家少爷却也无异。这一切,不全因为我祖父认了你这门表亲?”
“原来侄儿你都知道,这便好,这便好——”
“好?好么?好表叔,好不容易见着面,我自然要好好问你一句,当年在茶州,为何要暗算我的父亲?”
韩家祖父当年托孤与柳旋,弥留前,将韩府事全告知于她。
韩家祖父此生,最恨的便是当年自己收留了江司空这只中山狼,才害自己的亲儿子惨遭不测。他将韩家家产全数交予柳旋处置,只要求她答应两件事,一是终其一生,待韩铃铃如亲妹,疼之爱之,不叫韩家最后一丝血脉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二是找到江司空,问问这只白眼狼为何恩将仇报,替他亲儿报仇雪恨。
闻言,江司空愕然,受惊般,躲开视线,慌乱不已。
柳旋也不催他。
过了良久,只见江司空浑身脱力般,后脑勺靠着墙,闭目泪流,未几,竟至嚎啕大哭,肝肠寸断般。
“说,为何要害我父亲?!”
柳旋双目圆,厉声喝问,手已握成拳。
此时,她倒不像在问韩府旧事,而是回到六年前,回到了柳峥遭人暗算、她家破人亡之际。
为何要害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常年驻守萧索边关的耿直武将,远在千里之外,到底是怎么碍着了京中养尊处优的这群阴谋家的眼?
“我……我不想害他……”江司空颤声答道,“我只是……只是不甘……”
不甘寄人篱下这么多年,不甘永无出头之日。韩家怜悯他、救济他,他也知自己该感恩,可当时毕竟年少气盛,总觉得靠人施舍的日子非大丈夫所能忍,如此一来,一旦有人摆了个饵在他跟前,他如何能不上钩?
“可我并不知那会要了他的命!”江司空扑前一步,跪在地上,恳求道:“侄儿,你要信我,我并不想害死你父亲!若我知道,若我知道……我……”
“一句不知道,我父亲能活回来?——江司空,莫非你以为我找你回来,就为听你一句不知,一句忏悔吗?”
“我并非在狡辩!”江司空激动而大声地回应。
这些年,怕被韩家找到,更怕被那主使者灭口,他活得如蝼蚁,如猪狗。苟且偷生着,梦回时,总又能见到在韩家长大的那些年华,想起韩家老爷子与韩家大少对他的厚待,他早就悔悟。
他拍着自己的胸膛,瞠目,红着眼眶,大声道:“我可以死,为你父亲偿命,为我当年的一念之差赎罪……我是怕死,可我做错了,什么惩罚,我都能受着……这些年,我生不如死,却不舍得死,只因往事总历历在目……当年怎么一步步踏错,怎么害着你父亲,我睁眼闭眼都忘不掉!我恨极了,恨那欺骗我的人,更恨我不能为你父亲报仇!如今,你找来了,也好,你要现在杀了我,喂猪喂狗,随你意!”
柳旋静静地审视着他,揣度他话中的真假。
而说开后,江司空反而坦荡荡,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毫不避讳她那冰冷的目光。
良久,柳旋才又开口问道:“把当年的事,从头到尾,讲清楚。”
“你……你信我了?”江司空松了口气,喜极而泣。
“别高兴得太早。你说当年有人指使你害我父亲,那人是谁?”
“那人是——”提起仇人,江司空咬牙切齿,恨意难平,“那人是茶州吴龄宗!”
吴龄宗?柳旋倒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个答案。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吴宗龄应当是总掌茶州一方军政的当权人物,也就是茶州如今的刺史……
京城内,风已起。
城门关卡处,守城卫林长丰与洪高升依旧在守着城门。正当林长风一如既往绷着脸站岗、洪高升装大爷检查等着进城的平民百姓时,京畿衙门的一个小捕快气喘吁吁地大老远跑了过来。
“林头儿,知府大人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