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前。
连恕坐在空荡荡的客船上,望着窗外如丝的绵绵细雨发呆,军绿的大衣松垮的披在身上,露出半个懒散的肩膀。
来到威尼斯已经两个礼拜,这场不期而至的雨也几乎坚持不懈的陪伴了他两个礼拜,执着的给他本就糟糕的心情雪上加霜。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总感觉有些寸步难行,当地人如火的热情也挡不住语言上的天然鸿沟。他甚至连英语都不太好,等级考试时花光积攒了半年的运气才堪堪低分飘过,下半年也基本在诸事不顺的状态下度过。今天早上在路边摊买个苹果都花了他几乎半个小时的时间。满怀歉意的拿起一个苹果逃入雨幕,留下抱着一大纸包苹果无所适从的店主独自感伤。
他只买得起一个,不然回家的路费都可能不够了。
船到站了,他拎起背包,踏上码头。捏出藏在胸口的纸条,望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地址,连恕轻轻叹了口气。
嗳,最后一次了,不管是不是,明天必须要走了。
这里的街道精致的像一个童话故事,窄窄的路和美丽的拐角,有点像江南的水乡,只是少了点清冷,多了点温柔。
连恕不清楚为什么老爸老妈最后工作的地方会在这里,也实在搞不懂一正一副两个教授窝在这么个小酒吧里是怎么个意思。
估计又搞错了吧。
“黑鸟酒吧”。感谢万能的网络,这么个几乎消失在两栋公寓夹缝里的小地方都能让自己找到,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连恕进去询问,里面的侍者见他年纪轻又没有消费的意思,有点爱搭不理。连恕拿出照片,侍者摇摇头,放下酒杯,蹬蹬蹬跑后面去了。
店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连恕一边想着这里的人真是心宽,一边百无聊赖的东瞅西瞅。吧台一边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啤酒瓶盖,五颜六色,挤挤挨挨。中间还有几个明显恶搞的大木板盖,不知从哪个桶上卸了下来,上面贴着照片,几个彪形大汉搂在一起,笑得没心没肺。
突然一个小小的绿色瓶盖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个小瓶盖上用刀刻着一行字母,不同于其它,那行字母他认得,那是一行拼音。
“LianKuan”
连宽!
连恕抚摸着那个瓶盖,身子有些难以控制的微微颤抖。这时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操着一口蹩脚的英语说:“hello!”
然后一通手舞足蹈说自己刚盘下这间店没多久哈哈哈,你要找人估计悬了哈哈哈,要不咱坐下喝两杯聊聊足球聊聊人生哈哈哈。那些瓶盖是以前店主弄的我看风格挺好就留下来了哈哈哈,都是客人的纪念,可不要弄掉了哈..喂!你小子站住!别跑!
连恕在这家伙说到一般就知道没戏,索性抠下瓶盖撒腿就跑,在羊肠般曲折的小路上风驰电掣,一骑绝尘..
连宽..
哥他也来过这里。
“碰!”
“呀!”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不好意思!”
一个女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路旁低洼里的水把米白的雪纺裙子染的面目全非,一双小鹿一样漆黑的眼睛直愣愣望着自己,满是惊恐。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她在说什么呀,骂人么?日语?韩语?要么泰语?没差啦,反正都听不懂。
连恕一脸无奈,虽然那一下头槌差点让自己闭过气去。虽然她背后高出一个头的吉他还好死不死的给自己鼻子来个加成连击。虽然这一下暴击造成的成吨伤害让他鼻梁一酸,感觉几乎就要泪流满面。
但是!
好吧,是自己有错在先。
“你没事吧?”
连恕弯下腰伸出右手,想把她从地上捞起来。但女孩儿弹簧一样麻溜自己蹦了起来,在自己身上摸索半天像是没找着想要的,最后扯着羊毛袖管小心翼翼的把手递到连恕嘴边。
那个顶着一头毛茸茸长发的小脑袋就这么凑到自己面前,连恕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她长长睫毛上挂着的两滴水珠。
“你干嘛?”
女孩儿颤颤巍巍的用袖边在连恕嘴唇上快速的点了一下,然后展示给连恕看。
“哝,你流鼻血了。”
“你会讲中文啊?”
“鼻血。”
“哦,哎?”
..
连恕万万想不通事情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现在他尴尬的坐在一家看上去就很贵的餐厅里,手上拿着一本完全看不懂但看上去就很贵的菜单,虽然说是为了赔偿对面女孩儿身上那件看上去也很贵的雪纺连衣裙,但自己这一堆不用看也知道没怎么贵的家当全交代了也不见得能让自己完好无损的走出这里。
虽说机票来时就预先订好了,但身无分文的自己靠跑的就算跑一宿能赶上明早的飞机么?连恕此刻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数着菜单价格表数字后面的一个个零,连恕瞳孔开始配合着内心颤抖。人民币我都付不起啊!这还挺萌的是欧元呐欧元呐!
然后菜上来了。
呵呵。
泥煤啊!一碗面啊!除了几根菜叶子什么都没有的一碗面啊!
对面的女孩儿似乎见怪不怪,淡定的看着一盘盘菜端上来然后淡定的狼吞虎咽。
要在这种地方败过多少次家才能吃出这种淡定啊!我都看见你背后的陌上花开云卷云舒了啊!你叉着欧元送进嘴里的这个画面真的好美啊!美得我都想哭了啊!
连恕抚额,进入到长久的石化模式..
半小时后,连恕郑重的将最后的菜叶塞进嘴里,由于坚信这是整碗面的精华所在所以嚼得无比庄严。对面的女孩儿早早的结束了战斗,托着腮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怎么了?”有种不详的预感哎。
“你身上钱够么?”
“..”
“把外套和包给我。”
“哈?”
女孩儿套上连恕的大外套,背上背包,还特意扣紧了系带。
“嗯,好了,现在左手给我。”
“哈?”
“看见waiter了么?”
“嗯,在你后面不远啊,哦,转过去点单了。”
“我数三二一哦?”
“哈?”
“跑!”
连恕几乎是被扯着出去的,天知道这么一个小个子女生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天又知道为什么自己似乎一整天都在逃跑。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夕阳挂在天边,温暖的恰到好处,有一团橘色的火在他的前方肆无忌惮的跳跃,那是女孩儿飞扬的长发,就着威尼斯湾醉人的晚风炽烈的燃烧。
一口气跑到港口,女孩儿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解下背包和吉他,大大咧咧的坐在岸边。连恕喘着气站在她旁边,看着夕阳在她身后,海风带起她的乱发遮住了半边脸颊。
父母兄长失踪两个月来的阴郁忽然消散了大半,连恕撑着膝盖弯下腰,用长刘海挡住他眼角的快乐。
“疯子。”
女孩儿转过头扬脸挑衅:“承蒙夸奖。”
“败给你了。”
“嘿嘿。”
..
坐在回家的飞机上看着外面的云层连恕有点神思恍惚。
父母在连恕记事起就一直神神秘秘,上初中后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几乎就是他和哥哥两个人生活,到后来哥哥也几乎一年见不到几次面了,家人之间平时基本只能靠**联系,他们在他的生活中渐渐变成了几个熟悉而陌生的标签,他不知道他们人在哪里,工作是什么,有什么同事朋友,有怎样的烦恼忧愁。这种隔着屏幕诉说的平安喜乐,让连恕感到说不出来的寂寞疏离。
他对他们其实一无所知,而他们要瞒他其实易如反掌。
那枚小小的瓶盖还静静的躺在裤兜里,这是这趟威尼斯之行唯一的收获。
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什么都做不了,他不是什么信徒但唯一能做的却只剩下祈祷,祈祷这两个月的了无音讯都只是因为迫不得已的苦衷,期盼他们正在家里等着向他抱怨这两个月过得如何如何糟糕。
然后他就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笑着跟他们讲,讲自己一个人在威尼斯有多么勇敢多么坚强,讲自己在威尼斯有捡到一个多么多么美好的姑娘。
那个姑娘问他:“嘿,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叫连恕?”
“你不问我?”
“那你叫什么名字?”
“千小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