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夏天,来的比往年更晚一些。还有两天就进入七月了,可莫斯科的天气还冷得像初春一般。气温低不说,还总是下雨。一下雨,这天气就更冷了,以至于大家要出门时,都不得不穿上厚厚的外套。
和天气一样冷的,还有市场上的生意。位于莫斯科西南的14公里市场里著名的皮草街,往年这时候早已是人头攒动,从外地来批发的客商,和为自己挑选满意款式的顾客络绎不绝。而今年,也许是受经济萧条的影响,整条街变得门可罗雀,除了稀稀拉拉几个过路的行人外,看不到一个顾客。所有店铺的老板和售货员都坐在门口,低头玩着手机,借以打发无聊的时间。
满腹心事的林绾儿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冷清的街道,正打算走进自己的店铺,就在这时,从街道的一侧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扭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闯入她视线的一个穿着黑色保安制服的高个子帅哥。
林绾儿认识这位正走过的保安,是前几天新来的乌克兰保安热利亚,不光人长得帅而且对人也很友善,说话时脸上总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从他手里拿着的那一叠厚厚的纸张,林绾儿猜测他应该是来通知商家去缴纳月租的。
等到热利亚走近,林绾儿抢先笑着问道:“热利亚,您手上拿的是什么,是不是来通知大家缴店租的?”
热利亚启齿一笑,先用生硬的中文招呼林绾儿:“你好,姑娘!”随即又用俄语补充,“我来通知您,今明两天到市场的银行里缴纳租金。”说完,将手里的那叠纸翻看了一下,从中抽出一张,递给了林绾儿。
看到热利亚冲自己的点了点头,又转身朝另外一家店铺走去后,林绾儿将印在A4纸上的缴费通知拿到眼前,一看上面标注的租金,不禁蹙起了眉头:真是见鬼,上月的店租还是十五万卢布,怎么这个月就不声不响地涨到了二十万?
林绾儿一脸愁容地回到了自己的店里,来到柜台前坐下,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账簿,一册销售笔记本和一叠用橡皮筋扎起来的卢布。
林绾儿查看账簿,翻开笔记本,数了数钱。她所有的现金有二十二万五千卢布,应收账款,约有五十万,可原本几天前就该来结账的客户,却到今天都没见到踪影。除了要缴纳的二十万店租外,还要交两万给明晚来收房租的房东,这样一来,全部的资金就只剩下五千。
绾儿又翻开了账簿,查看着上面记录的欠款客户,想看看能从谁那里先收点资金回来,解解当前的燃眉之急。反复看了几遍以后,选定了一位欠款最多的客户。这位客户叫班台萊耶夫,是一个个子不高的小老头,居住在莫斯科东面四百多公里外的下洛夫哥罗德。往年一到六月,他就会雷打不动地准时来市场进货,通常先付30%的货款,剩下的资金都等他第二次到进货时再付。可今年马上到七月了,市场上和他有业务往来的商户,居然谁都没见到过他的出现。
绾儿根据班台萊耶夫留下的号码拨了过去,可是手机里却意外地传出了一个最不愿意听到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电话打不通,让绾儿的心里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她心里暗说:班台萊耶夫的电话是24小时开机,以前无论什么时候打,都是一打就通,这次为什么会打不通呢?但她转念一想,又主动为对方找理由辩解说:说不定我打电话时,他正好走到了一个信号不好的位置,所以才打不通电话。再打一个,没准就能打通了。
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她再次拿起了手机,拨打对方的电话号码。但她听到的,却始终是MTC电话公司那个机械呆板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绾儿放下电话,浑身的力气好像一下被抽干似的,她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望着满屋子无人问津的皮草发呆。要知道,卖皮草的一夜暴富、一夜暴穷的事太多了,但必须要有足够的流动资金,否则干这一行还不如卖袜子的。以前大家常开玩笑说:皮草、皮草,能卖出才是皮;卖不出去的话,连草都不如。没想到今年居然一言成谶,别说新年过后生意惨淡,就连往年最红火的三八妇女节,来买衣服的顾客也是屈指可数。从三月到现在,更是只能用门可罗雀来形容,每周能卖出一两件衣服都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否则原本该资金充沛的六月,断不会让绾儿为缴店租而如此烦恼。
“绾儿姐。”正在发呆的绾儿,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连忙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位穿着碎花长裙,外罩一件浅蓝色牛仔外套的年轻的女孩,正面带微笑地站在自己的店门口。绾儿盯着女孩愣了有那么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来的女孩叫孙笑笑,是国内为自己供货的厂家老板的女儿。
“原来是笑笑啊。”虽然绾儿满腹心事,但还是连忙站起身来,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朝门口迎了过去。走到笑笑的面前,她伸手揽住这位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女孩的肩膀,带着她往店里走,同时用友好的语气问道:“笑笑,你什么时候从国内过来的?”
“昨天晚上到的。”笑笑长着一副讨人喜欢的娃娃脸,说话的语速又快又急,回答完这句,没等绾儿再问,她便主动地往下说:“我们的航班是十点半到的,同时到达的还有另外两个航班,人特别多,我光排队过关就花了两个小时,回到家的时候都凌晨一点过了。”
“那你怎么不在家休息,还跑这么老远到这里来?”绾儿知道笑笑住的地方在城市的东北方向,要到这个位于城南的市场来,光坐车就要个把小时,所以才有此一问。她走到饮水机旁,蹲下身子打开消毒柜,从里面拿出个一次性的杯子,扭头问笑笑:“喝茶还是咖啡?”
“给我来一杯咖啡吧。”笑笑在说完这句话以后,忽然把话题一转,问道:“绾儿姐,今年的生意怎么样啊?”
正在冲泡速溶咖啡的绾儿听到这个问题,手上的动作不由停顿了片刻,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她端着咖啡回到了桌前,将咖啡轻轻地放在了笑笑的面前,神色尴尬地说:“笑笑,你一直在国内,可能有些情况不太清楚。今年的俄罗斯经济不景气,卢布贬值导致老百姓的购买力下降。别说赚钱了,如今的衣服能按照成本价的一半卖出去,都要谢天谢地了。”
笑笑脸上的表情一下就变得十分吃惊,她脱口而出:“啊,情况居然这么糟糕啊?”随后,她又追问一句,“为什么会出现购买力下降的情况呢?”
绾儿在她的对面坐下,苦笑着说:“怎么说呢,原因是多方面的。早在年初的冬奥会时,卢布就莫名其妙地贬过一次值,后来好不容易涨上来,又因为克里米亚的问题,欧美对俄罗斯实施了经济制裁,导致卢布再次贬值。货币贬值,导致成本大幅度攀升,而老百姓的收入还是那么多,同样的钱,他们能买到的东西却少了,这样一来,他们的自然购买力就下降了。”
笑笑一边听一边点头,同时还坐在椅子上东张西望,忽然惊奇地问道:“咦,绾儿姐,怎么店里只有你一个人啊,你家的售货员到什么地方去了?”
“哦,你说售货员,她回乌克兰去了。要一个星期以后才回来。”
“还要一个星期以后才能回来?”听到绾儿这么说,笑笑为她打起了抱不平:“你家的售货员真是太不像话,要休假也要等四五月这样的淡季,哪有都进入卖货的旺季了,她还回家休假的道理!”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笑笑。”绾儿听到笑笑这么说,连忙为自己的售货员辩解说:“售货员的家住在顿涅茨克。”她深怕笑笑不清楚这个城市在什么地方,还特意补充说明,“那个城市在乌克兰的东部,如今正在打仗,她担心她的儿子会有危险,所以才匆匆忙忙地赶回去,打算把她的儿子接到莫斯科来。”
“哦,原来是这样。”端起杯子正要喝咖啡的笑笑,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放下了杯子,笑着问林绾儿:“绾儿姐姐,我听别人说,你春节回国结婚去了?”
听到笑笑的这个问题,绾儿就感觉好像整栋建筑物都倒塌了下来,压在了自己的身上,让她感到呼吸都变得困难了。她努力想避免想起的那个人,因为笑笑的一句话,又清晰地浮在了自己的眼前,她似乎又清楚地听到那人一字一顿地对自己说:“绾儿,我觉得我们俩不合适,还是分手吧!”
不过幻想很快被笑笑那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怎么了,绾儿姐姐,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啊,是不是生病了?”说着她便伸手去摸绾儿的额头,想弄清楚对方是不是发烧了。
“笑笑,我没事,别担心。”绾儿轻轻地挡住笑笑伸过来的手,强颜欢笑地说:“婚没有结成,新郎在结婚前跳槽了。既然婚结不成了,所以我只在国内待了十天,就回了莫斯科。”为了不在这个让自己伤心的话题上继续停留,绾儿连忙岔开话题:“对了,笑笑,你今天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哦,绾儿姐,你不说我还差点忘记了。”笑笑有点难为情地说:“是这样的,我家有个亲戚前几天新开了一个店,店里的货不多,而我家今年的新货,最快也要等到七月下旬才能到,所以我爸让我先从你这里调点货过去。”
“没事,要多少件衣服,我这就给你准备好?”绾儿说着便站起身来,拿起了挑杆,准备为笑笑摘她要拿走的衣服。
笑笑从她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打开以后,直接递给了绾儿,说道:“绾儿姐,就把这几件衣服拿给我吧。”
绾儿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衣服的款式、颜色和尺码。细细一数,居然多达四十件。如果是以前生意好的时候,没准绾儿还会和笑笑商量一下,看能否少调点衣服走,不过以现在这样的生意,这些衣服就算留下也不见得能卖,调走就调走吧。
用了不到十分钟,“榜上有名”的衣服都堆在了一起,绾儿和笑笑两人蹲在地上,细心地将每件衣服裹好,再一一地放进准备好的编织袋。
四十件衣服装了两个大编织袋,装好了以后,绾儿从外面叫了一个巴恰(俄语:搬运工),帮着笑笑把包拉到停车场去。
绾儿站在门口,正冲着快步离开的笑笑挥手告别,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自己她的俄语名字:“索尼娅!”
绾儿扭头一看,站在身后的原来是自己的客户娜塔莎。见到绾儿转身,这个和她长得一样高,但体型却要庞大许多的中年女人,给了她一个大大地拥抱,把绾儿勒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不过绾儿却没有任何怨言,她知道对方在拥抱或者握手时,用的力度越大,越表示两人之间的亲密度高。
绾儿用双手轻轻地拍打着娜塔莎宽大的后背,友好地问道:“你好,娜塔莎,今天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娜塔莎听到绾儿这么问,连忙松开了她,然后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将她拖进了店里。娜塔莎朝店外望了一下,见没人注意,便对绾儿说:“我和瓦洛佳明天要出去旅游,可能要去半个月,怕你急等钱用,先把欠你的货款送过来。”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叠面值一千的卢布递给了绾儿。“这是三万,你先点点。”
从娜塔莎的手里接过钱的时候,绾儿的鼻子发酸,眼泪都差点下来了。正当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娜塔莎却给自己送钱来了,这真是雪中送炭啊。她在快速地点完了娜塔莎交给自己的钱以后,随口问了一句:“娜塔莎,你们打算去什么地方旅游啊?”
“去下洛夫哥罗德,瓦洛佳在那里有不少的朋友,他们邀请我们去玩。”娜塔莎在说完自己即将去的地方以后,还特意问了绾儿一句:“索尼娅,你想不想一起去啊?”
下洛夫哥罗德,这个地名,绾儿听着耳熟,再一细想,想起自己的那个叫班台萊耶夫的客户,不就在这个城市吗?如果跟娜塔莎他们一起去的话,没准还能城里遇到班台萊耶夫。想到这里,绾儿忙不迭地点头说道:“好啊好啊,娜塔莎,你们的车里还能坐下吗?”
“当然能坐下,”娜塔莎大包大揽地说道:“就我和瓦洛佳两个人去,孩子昨天去了到夏令营,要二十天以后才回来。对了,你还住在玛丽娜地铁站旁边吗?”见我点头表示认可,又自顾自地说道:“那好,明天早晨六点出发,我和瓦洛佳去接你。”
由于要出远门,绾儿在缴完租金后,便提前关了店面,赶往超市采购一些日用品。一走进超市,看到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绾儿是什么都想买,不一会儿功夫,购物车里就被塞得满满的。
提着两大袋吃的用的回到了和朋友合租的民宅,精疲力尽的绾儿连东西都没从购物袋里取出来,便一头倒在了床上。
刚躺了没一会儿,就听到门锁在响。功夫不大,便听到客厅里传来的脚步声,接着听到一个嗲嗲的声音在喊道:“绾儿姐姐,原来你在家啊?我进门时没听到屋里有动静,还以为你没回来呢。”
说话的是合租的肖云,她是莫斯科一所知名大学的研究生,也在市场开了一家店铺。不过因为课程忙的缘故,她很少到市场,生意都是交给她的男友阿勇在打理。
肖云走进了绾儿的房间,接着问道:“绾儿姐姐,我们晚上吃什么啊?”
听她这么说,绾儿一愣,随即问道:“阿勇呢?”
“没说他了,真是讨厌。”肖云狠狠地一跺脚,忿忿不平地说:“他和朋友喝酒去了,估计又得下半夜才能回来。”
绾儿听肖云这么说,知道今天这个做饭的事而是逃不脱了,索性便主动问道:“你晚上想吃什么?”
“油焖大虾、红烧鸡脖、鱼香茄子,”听到绾儿同意了,肖云也不客气,张口就点了三个菜,点完后似乎觉得还不够,又加了一句:“再做一个紫菜汤吧。”
对绾儿来说,做菜还不是什么难事,不到一个小时,肖云所点的三菜一汤便摆在了桌上。两人吃饭时,绾儿忽然想到自己这么一离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便对肖云说:“我明天要到外地去一段时间,你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店?”
正在吃饭的肖云听到绾儿这么说,不由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惊诧地问道:“绾儿姐,你要去哪里啊?”
“下洛夫哥罗德。”
“下洛夫哥罗德?”肖云把这个地名重复了一遍,随后一脸茫然地说道:“没听说过,不知道在哪里。”
“在莫斯科的东面,距离这里有四百多公里。”绾儿连忙向她详细地解释说:“位于伏尔加河与其支流奥卡河的汇流处,是俄罗斯一个重要的工商业中心。”
“哦哦哦,”肖云听完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后爽快地答应了:“好,没问题,正好从明天开始,我们也放假了。我都要去市场,如果你家售货员上班,就帮你开店门。”
听到她的回答,绾儿长松了一口气,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取来了店里的钥匙和明天要交给房东的房租,一并交给了肖云,还把店里的情况向她详细地交代了一遍。
一夜无话。
清晨六点,娜塔莎的电话准时打来,一听到绾儿的声音,她便大声地说道:“喂,索尼娅,我们的车就在你的楼下,你快点下来吧。”
“好,我马上就下来。”早已准备就绪的绾儿在挂断电话以后,立即就提着收拾好的行李包,快步地朝门口走去。
当她关上房门,进入电梯的那一刻,她根本没想到,她将永远不会有机会再回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