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南,伊水如练,不舍昼夜。
一道寒泉自伊水之北汩汩而出,寒泉之旁,乃是一个巨大的庄园,正门之上,写着偌大的四个正楷颜体大字——“寒泉精苑”。
此时的寒泉精苑主厅“达观堂”上,数个魁梧挺拔的身形正各自品茗,眉宇之间,却兀自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
其中一位面目颇为英俊的年轻儒生停了盏道:“掌教,这周庄三人在我教已然待了将近六天,这六天来,寒泉精苑三十里外,来往逡巡的黑白灰三道人物络绎不绝,恐怕我教已然成为众矢之的,只差一个点火的人了。”
正厅正中端坐一位梳洗打扮得一丝不苟的老儒,面无表情道:“显道生,你与师圣子前往积微居,不必多言,但与他们三人饮茶便可。”
“这……”显道生一怔,犹豫之间却被身旁的老者一拉衣袖。
这老者笑道:“听掌教便无错。你我走上一趟便是。”
“也好。”显道生起身作了一揖道:“请。”
这二人刚出门不久,便听到正心掌教程熹忽然一阵冷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果真不出我所料。廌山定夫,龟山岌崱你们二人与我一同走一趟。明镜光庭,你去明道斋请兄长坐镇精苑。”
吩咐已毕,程熹起身,正衣冠,执寒玉如意,龙行虎步,踏飒御风而行,转眼已在精舍之外三里之处。
甫一站定,便听到一道凌厉呼啸,廌山定夫抬眼观瞧,竟是九块上书“禁武”字样的牌子排成一字,戬杀而至。
程熹大袖一拂,这九块牌子竟在半空之中骤然停顿,一时之间进退维谷。
程熹冷哼了一声,便见这九块牌子居然吃劲不住,纷纷爆裂开来,碎成一地齑粉。
此时便听到沉雄霸气诗号自远天恍如黄钟大吕,訇然而来:
“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啊。”
诗号未落,数百人影影绰绰,现身密林,当先一人,从天而降。
这人身高九尺余,虎背熊腰,伟岸过人,头上戴着一道玄铁箍,赤发飞扬,身上穿着虎豹皮甲,关节之处多有钢钉闪烁,只拿一根牛皮板带缚了,露出健硕的胸肌与一道腹肌来。脚下蹬着一双高帮镶铁战靴,一步踏出,竟生出隆隆地动之声,令人瞬息胆寒。
再看此人脸面,豹头环眼,粗眉如刀,阔口狮鼻,满面横肉,配上一部刚健的络腮短胡,恍如汉末张益德在世,唐初尉迟恭复生。
程熹点点头道:“我道这些宵小之辈怎么会突然有了胆量,原来得了你这老魔头的撑腰。说说吧,万兽辟易的八方惊武之主,所为何来?”
“无它,奁儿。”八方惊武之主开口,字字如陨石天降,气势恢宏,程熹袍袖无风自动,将身后二人身上无穷压力化解于无形。
“奁儿?哼,确实在寒泉精苑,只是不知你默神主率众前来索讨一个三岁的小和尚,所为为何啊?”
默神主冷笑一声道:“无它,与你一般。”
“笑话,我等乃是为天下苍生着想,保护奁儿。”程熹身后廌山定夫高声出曰:“若是奁儿落入你这般歹人手中,风雷密洞开启,必将是生灵涂炭,百姓流离,这才是罪莫大焉!”
默神主哼了一声,双目直视程熹,见程熹一步不退,喝道:“这也是你的意思?”
“儒门大义,道不变,天不变,万世不变,人皆此理。”
“哼,大言不惭。默神主与人间世同道,疑汝!”
廌山定夫怒极喝骂道:“我正心教千年正道,岂是你这般邪魔外道可以怀疑的?”
默神主哈哈一笑,问程熹道:“元晦先生,你以为呢?”
程熹一展袍袖吟道:“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默神主点点头笑道:“正是此理,故而人皆疑汝。”
廌山定夫怒道:“我正心教行的端坐得正,有何可疑?”
默神主抬眼望天悠悠道:“莫须有。”
“你!”廌山定夫扬眉怒笑道:“莫须有,哈哈,莫须有算得什么罪名?”
他刚还想争辩下去,身前的程熹却伸手拦下他道:“莫须有便是最好的罪名。长生之机当前,吾等拦断去路,便是耿纯谏光武,时不可留,众不可逆。”
“可是——”
廌山定夫刚想争辩,却被默神主大笑打断道:“别可是啦,你们掌教比你聪明。放人吧。”
“吾既放人,默神主又当如何处置?”
“万劫不复坪。谁人先找到开启风雷密洞的三把钥匙,谁便获得这个小娃儿。”
“好心思,只是苦了这孩子。”
“公平乃是天道,天道之下,牺牲也是该当。多说无益,放人吧。”
“我儒门与众不同之处便在于不止于生前之名,亦要顾及身后之名。今日将这小娃送出,正心教保全一日之安定,可是来日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人间惨剧再现,正心教有何面目留存于世?”程熹缓缓道。
“所以程大掌教这是要螳臂当车,不惜身前之名了?”默神主冷笑连连。
“正是。”
“哈哈哈哈,正合我意!”万兽辟易默神主狞笑一声,抬手便是一掌。
程熹似早有准备,掌中玉如意逆势上扬,指点默神主掌心要穴。
掌力一交,只听到轻轻一声响,风不止,尘不动,袍袖宛然,却是二人心中各自震撼。
默神主长吁了一口气道:“好手!”
程熹双目微阖,恍如入定,一语不发。
默神主凝神提元,又是一掌一模一样,照顶劈下。
程熹突然身形向后爆退三尺,左掌出手如电,压在来掌的手背之上,右手玉如意一晃,一道清白剑气,倏然出击,直奔默神主心口。
默神主猛欲撤掌,却发现已然被程熹左掌黏住,只好侧身出刀,勉强挡下这一剑。
棋道多言:宁失十子不失一先。论武之道亦然如此。
八方惊武之主一时大意,顿失先机,纵然刀出如龙,却也被玉如意拨打化解,犹如龙困浅滩,左冲右突,却不得其门。
程熹身形快如闪电,脚下《易传》所出三百六十爻步,步步精巧,围着默神主恍如以多打少,不过三十招,默神主已然手臂负伤。
默神主心知不妙,蓦发虚招,一跃而起,挣得一丝出手空间,猛提真元,名刀·百兽王上一阵万兽怒吼,响遏行云。
“万兽刀诀,虎跳涧。”
便见默神主刀如流星,划过天际,虎啸一声,惊天动地,直驱程熹首级。
程熹面色肃然,掌中寒玉如意散出道道寒冰剑气,交织成一张酷寒大网,挡在身前。
转瞬刀至声未至,刀破寒网,却见网后之人一击而散,竟是虚影!
默神主面色骤然一变,缓缓转身,心口三分之处,正是程熹蓄力已久的寒玉如意。
“你输了。”
默神主垂首一叹道:“不错,我认输。”
“既已认输,为何不走?”
默神主退后一步,一躬到地道:“默神主虽然不服此战结果,却依旧感谢程教主不杀之恩。只是默神主的感谢只能是默神主个人意愿,天下悠悠众口,非吾所能阻遏。”
廌山定夫哼了一声道:“大不了一个一个来好了,掌教乃是天下正道之魁首,自古邪不胜正,谁能赢得了掌教?”
“廌山,慎言。”程熹收回寒玉如意,拦下廌山定夫的话头,转而对默神主点头道:“赢得侥幸。不知八方惊武之主有何良策教吾?”
“良策不敢,默神主心意无它,斗剑一场尔。”
程熹抚须沉思道:“确实是一个办法。具体又该如何操作?”
“双方各自广邀宾朋,约定时间场所,各派若干人员,计较胜负场,胜场多的便听谁家的。”
“好。人既然在我寒泉精苑,地点便不必换了,省得还需要提防偷袭。”程熹点点头道。
“不错。”
“那既然吾定下了所在,你便定个时间吧。”
默神主凝神一算道:“天南地北,纵横不下三千万里,可是若要这般赶来,难定猴年马月。你我一般的手段,自南极涅槃桐城赶至此处,一个来回便是五天,若考虑到寻常脚程,倍增不止。这样吧,我们便以九日为限,九日之后,寒泉精苑双方斗剑。”
程熹点点头道:“九为数之极,甚好。”
“既然已然定下斗剑,默神主这便前往华山长空栈青鸟诏兰壁,向人间世各方公布消息。”
“有劳了。”
“请!”
默神主略一拱手,扬长而去,影影绰绰的人影亦随之如潮退散。
程熹目送默神主消失在天际之后,忽然长吁了一口气道:“胜得真险。我们暂回达观堂。廌山,将显道生与师圣子也一同请来。”
“是。”
…………
看着莫名其妙而来的显道生与师圣子又莫名其妙地离开后,周庄嘻嘻一笑道:“可算是走了。”
姚谦也点点头笑道:“我本以为百兵破军门中的师兄弟们已然够沉默寡言严肃整齐的了,可是见到这二位,明明是礼节一丝不苟,却偏偏感受不到半点人味,真是不寒而栗。对了,小奁儿呢?”
“这小丫头不知怎么的,一天十二个时辰,要睡上十个时辰还不够,其它的时间喝喝茶发发呆,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刚才我看她又开始一边吃汤饼一边流着哈喇子睡着了,就安顿她睡下了。”
“哈哈,你们两个一个是整天整夜睡不着,一个是没日没夜睡不醒,倒还真是师徒绝配。”姚谦可是被周庄这种三日睡上半个时辰的习惯给坑苦了,昨夜又是拉着他下了一整夜的棋。姚谦棋力不差,周庄却是个臭棋篓子,起初十盘,姚谦手起刀落,赢得干净利落,可是架不住周庄精神头旺,越是深夜越来劲儿,往后反倒是姚谦输多胜少了。
周庄嘻嘻一笑,转着茶杯玩道:“我也一直怀疑,是不是我把睡眠丢了,又恰好被这小妮子给捡着了。”
姚谦大笑。
周庄凝神一听四周,忽然面色一整道:“刚刚收到麦花的消息,程二时隔将近四十年,再度出手,默神主一时大意,输得挺惨。”
“什么?江湖人称万兽辟易的默神主都输了?”姚谦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道:“家师曾经跟我说过,这个默神主与我们百兵破军门有很深的渊源,还说此人的功力极深,绝非常人可以想象。”
“全是废话。堂堂八方惊武之主,怎么可能是鱼腩?正心教这些年虽然收徒良莠不齐,几个主事的长老也多半脑子有问题,可是程二能够将正心教做得这么红火,没有两把刷子,可能吗?”周庄给姚谦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饮了一口道:“你看看诚意派,怎么说都是中原六大正派之首,发展了快一甲子,还是只有五百来人,刚刚到正心教的六分之一。冯宣根本就不敢压制程二,原因恐怕就是这两个人单挑起来,半斤八两,没有足够的胜算。”
“不错。”
“不过话又说话来,凭着默神主的能耐,跟程二再打一场,说不好结果谁能笑到最后。因此经过如此敲打的程二,估计也把他仅有那点意气风发给风发殆尽了。再接下来,事情就应该比较好看了。”
姚谦奇道:“此话有从何说起?”
“哈哈,默神主此战吞败,口服心不服,提议双方斗剑。”
“斗剑?那可是久远前正邪两道大战的传统,荒废了快有三百年了吧。”
“是啊,那个时候的人多有骑士精神啊,出来混的,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小兵们,统统闪开;大将们,血战到底。”周庄嘬一口茶,半讽刺半赞叹地说道。
“骑士精神?那又是什么东西?”
“我有一个好友,乃是一个小白胖子,叫做时空越限人。他经常说一些不着边际却又颇有意思的话。有一次他跟我说起他的故乡,曾有一群人,一人一马,闯荡天下,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呢,就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他们虽然各自都有部下,却热衷单挑,又信奉‘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诚实、公正、灵魂’这八大美德,他们有他们的行事准则,后来就慢慢形成了所谓的骑士精神。”
“可敬可佩。”姚谦点头赞叹道:“认识富于这样美德的人,想必你的这位朋友也一定是一位可敬的豪杰。若有机缘,请带我一见。”
周庄哈哈笑道:“放心,你们一定有机会见面的,而且我保证,你多半也会震惊于此人的……呃……魅力。”
“被你这么一说,姚谦更是心向往之。”
周庄见这对话似乎在给自己挖坑,忙截断了深入涉及小白胖子的可能,硬生生地转了话题道:“还是先说正事吧。斗剑时间地点都确定了,九日之后,寒泉精苑。我预计时隔三百年,人间世再度斗剑,这个规模多半小不了,规模一大,妄图浑水摸鱼的人多半就该上蹿下跳了。”
姚谦颔首道:“确实如此。不过规模大了,恐怕人多嘴杂,我们要查找出那个擅长魂术的势力,也更加困难。”
“不错,所以我打算信手传书,请东翁帮忙,请他的老友出来走一走。”
“百草仙人谷清愁!哈,子休兄果然好算计,这位谷百草前辈医治过我与徐小兄弟所中的‘偷天换日’之术,多半对此有所了解。”
“是啊。除此之外,我还想要请伯逊兄帮我一个小忙。”
“哦?终于有在下的任务了吗?哈哈,子休兄尽管吩咐。”姚谦精神一振,磨拳擦掌道。
周庄哈哈一乐,将他身前的茶杯补满,神神秘秘地说道:“先不忙,还需在等上一段时间。”
正是:莫轻书生笑谈语,可抵万字平戎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