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这个世上，即便你再美，只要你离了‘冰清玉洁’这四字，你至多不过就是男人的玩物罢了，想要唤回郎心，又是何等的难事。”
杨之湄幽幽一叹，恍如已然沉浸到自己的往事之中，螓首落寞，柳眉低垂，声音如悠悠箫管袅袅而来：“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即便是有鱼幼薇这般姿色才华，如何能够换得到温庭筠一声然诺呢？前朝风流犹然如此，如今却是腐儒当道，一个个号称礼义传家，满口都是廉耻，其实呢？战乱之际，也未曾见到他们有过什么凛然义气，不过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她顿了一顿，又道：“前些日子我去京师，汴京百姓相传赵普是‘半部《论语》治天下’，当真是不知羞耻，大言不惭。这世上多是些愚夫愚妇，却是将这种满肚子男盗女娼的混账东西的话当成是圣人所言，女人若失了贞洁，便该当沉沦么？便不能回头么？”
她越说越激动，眼眶都慢慢红了，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来自何处，但是延青是这般想的，我便也这般认为好了。延青觉得我不再冰清玉洁了，想必是我的身子被人看过了，那好，我便要让这世上看过我身子的人都一个一个地死！道心禅师看过我的身子，纵然是为了救我，但是我也只能对不住他了。”
万峰大怒道：“道心禅师的姓名难道还抵不过这个慕容延青的一句话吗？”
“那是自然！”杨之湄蓦地抬起头来，一脸冷傲道：“别说是道心禅师了，即便是整个人间世，都比不上延青的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他的一瞥！为了延青，我纵然我杀尽世上人又如何呢？道心看过我的身子，他就该死！除了他之外，就只剩下颜徵了，你，也该死！”
颜徵眉毛一动，涩声道：“你我近三十年的情谊，当真还是比不上那个慕容延青吗？”
杨之湄看着他仿佛骤然老了十年的枯槁面容，目光终于慢慢柔和下来，轻声道：“谷主，你是好人，湄儿此生负你，只愿来世做牛做马，报还与你了。”
颜徵看着她默默不语。
见她正要动手，周庄忽然排众而出，大喝道：“且慢动手！我要知道，颜夫人究竟是如何死的？”
杨之湄手一顿，道：“罢了，言已至此，我便说了又能如何？”
她环视了众人一眼，缓缓道：“颜夫人自三十年前便开始慢慢接受王总管，但是始终不敢越雷池半步，而或许正是因为心怀对谷主的歉意，而谷主也同样因为我对颜夫人有所抱歉，他们二人竟然难得地不曾横眉冷对，反而相敬如宾起来，甚至有了两个孩子。有了孩子之后，更是心怀牵挂，一直到那天周庄进入康王境中。”
周庄大奇，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这又关我什么事情？”
“我来说吧。”颜徵看了看王睿一眼，见王睿缓缓点头，便道：“王兄与书秋的事，我原本只是隐隐约约地知晓一些，但是一则我专注修炼，另一则是因为湄儿，我也不好置喙。两个月前，周兄与小女在哀牢山并肩一战之后，声名斐然，我自然也上了心，命康王境众人探查了你们的情况，后来又与周兄倾谈一番，我与书秋都觉得好好这丫头福缘不浅，你们的事情，我们已然允诺了。这也算是了了一桩我们这为人父母的心事。”
“当夜，我酒意不浅，鬼使神差地往花林走了一走，却听到王兄与书秋的一番谈话。王兄之意大约是书秋最后一桩心事，即好好的终生大事便算是了了，再也没有借口阻碍他们二人远走高飞了。书秋沉思了半晌，终于还是答应了。王兄便欢天喜地地离开，准备收拾行装，只待好好婚后，留书一封二人远走。我当时酒意翻涌，听到女儿刚回，结发的妻子却要跟人离开，便一怒之下现出身来，书秋吃了一惊，想要辩解也无从说起。我当时真是昏了头了，撂下了一句的‘你对得起我’便离开了。”
颜徵深陷回忆，越发愁苦起来，忽然面色一白，却是气血逆行，大有走火入魔的危险，一口黑血喷出数尺远，身形一个踉跄，再也站立不住，颜运承身形一晃，忙扶住颜徵，一道真元渡入颜徵体内，颜徵才缓缓坐下，稳下了体内沸腾的气血，却是再也没有气力继续说下去了。
“谷主一走，颜夫人当时的情状也如她一般无二，只可惜，等我赶到只是，颜夫人已然伤势严峻，积重难返之势显而易见了。我一身魔界功法，只能杀人，却不能救人。我本想要招呼谷主前来救人，可是忽然想起还要杀谷主，我便顿住了脚步。谷主乃是旁门十大宗师之一，功力高深，要杀他，不啻难于登天。当我看到颜夫人气血沸腾，呕血不止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
周庄皱着眉头听得冷汗涔涔，忍不住道：“所以你眼睁睁地看着颜夫人走火入魔，死在你的面前。然后凭借魔界功法，消去现场包括颜夫人体内所有血迹，只保留下心脉震断的假象。后来你杀大和尚的时候用了魔界秘毒，却又故意造成同样的假象，为的便是故布疑阵，设法让我们以为杀人的乃是绝顶的高手，这样一来，我们便以为凶手正是颜谷主！”
“周子休果然聪明。我确实没有想到，捕神李易居然头一个怀疑便是王睿，而王睿为了颜夫人的声誉，不惜重伤甚至自断舌头也始终不肯说出他与颜夫人在花林幽会的事实。这样一来，二人即便一战，颜徵也受伤不重，我要杀他，难度不小啊。”杨之湄手抚眉心，一脸的无奈。
颜徵面色灰败，沉声道：“这般说来，书秋，其实还是我杀的。”
“也不好如此说。其实，你我他，我们三人俱是同谋。”杨之湄微微一笑道。
颜好好却是不服，呛声道：“什么同谋！若不是你，我娘还是有救的，你连这点恻隐之心都没有，你才是凶手！”
杨之湄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好好丫头，你可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叫做每有罪恶发生，你我皆是同谋！这世上见死不救的人多了，我只是其中一个罢了。这天下见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做坏事，也没见你大小姐去阻止他们呀！”
“我……”颜好好顿时张口结舌，只好扯扯周庄的袖子求救道：“子休，我说不过她，你倒是帮我说句话呀？”
周庄难得一脸正色道：“她没有说错什么，你叫我如何反驳？我教给小放和朽木一句话，今日也教给你，或许你现在并不明白，不过等你再大一些，总会慢慢明白的。”
“什么话？”
“邪恶横行的唯一条件，便是善良者的沉默。”
“……”颜好好咀嚼着这句话，怎么想都觉得好像有些道理，但是又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颜徵却忽然颔首道：“周兄说的不错。人间世中有多少人不是沉默者？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这件事中，无论是我、王兄还是湄儿，甚至书秋，我们皆是沉默者，我们皆有罪。”
一边的王睿也是凄然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扔给颜徵，撑起身子，慢慢挪到管书秋的遗体边上，一手颤抖着轻抚师妹的面庞。
颜徵看完了信，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道：“罢了，我答应你。”
王睿转过脸来，冲他微笑着点了一点头，嘶声“啊啊”了几声，掌中短刀蓦然腾起，在颈项之间划过一道凄厉的寒芒，鲜血飞扬而出，王睿栽倒在管书秋身旁，一只手终于抓住了渴求一辈子的另一只手，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众人都知王睿早已萌生死志，这样的结果未尝不是他的心中夙愿，一行人只默默地看着，泪慢慢湿了眼眶……
“所以，你始终觉得你这般做就是为了慕容延青？”自杨之湄来到之后，许久不曾说话的刀笑剑忽然涩声道。
“不错。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无论是道心禅师、颜夫人还是颜谷主，都对我有大恩，我感激还来不及，为何要痛下杀手呢？只可惜，谁让他们看了我的身子呢！为了延青，也只好委屈他们了。”杨之湄一脸微笑，却让人分毫不觉得温暖，只觉得是北风凛冽如刀如戟，在心上划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口来。
“你错了！”刀笑剑忽然道。
“我错了？我怎么会错呢？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延青！”杨之湄目露杀机，对着刀笑剑怒吼道。
刀笑剑身躯一颤，排众而出道：“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慕容延青被慕容世家幽禁在紫金井中不得而出，整整十日十夜不饮不食，只为了换你一条性命。后来被罚面壁后山三年。三年之后，他再度出山，却得知慕容世家的人不断离奇死去，心中怀疑乃是你死后化作厉鬼所为！”
“这些你怎么知道的？莫非你也是慕容世家的人？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你一定是信口胡诌的，是不是？”杨之湄凶光灼灼，双拳握紧，丝丝血迹点滴而出都浑然不觉。
“哼！你先听我讲完。”刀笑剑也不回答她，继续道：“他查看过了慕容世家的人的伤势，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丝毫的胜算。于是远走他乡，来到姑苏，投入早年结拜兄长的刀庄。”
“延青在你庄里？”杨之湄惊呼一声。
“他在刀庄苦练数年，每一回回到慕容世家，都会看到新的尸体，而这些尸体上的表现来看，下手的厉鬼也是功力不断增进，他不通鬼魂杀人之法，束手无策。后来，某一日，他的结义兄长也被厉鬼所杀，阴阳司捕神李易赶到，破了此案，将荒魂缉拿归案。从此，他也以刀庄庄主的身份，进入了阴阳司，只为了逮捕杀戮慕容世家的湄儿的荒魂！”
“你……你……你是延青？”杨之湄退后了数步，颤声问道。
“可惜，他直到月前才在一个荒野小湖畔遇到了他早已为已经去世的湄儿。这个湄儿一身魔界功法，邪煞之气凛然，口口声声说着思念，身上却缭绕不去着无数冤念。他虽欲下手逮捕，可是终究心中不忍，希望重新唤醒那个当年心地善良，如冰清如玉洁的女孩。可惜，一时的仁慈，却又毁掉了多少人命！当康王境中再度相见，刀笑剑一言不发，拔刀相向，却被万兄所阻！今日，你……你要我如何可能再放过你？”刀笑剑一字一顿，手中束手刀随着脚步缓缓显现。
“不！不……不！你不是延青，你是刀笑剑，你是阴阳司的捕头，你不是我的延青！你不是！”杨之湄恍如入魔，声嘶力竭地倒退着哭喊。
“不信？你看！”
“看”字音落，刀笑剑摘去黑纱斗笠，“恋梧桐”面具一声轻响，自他的面上跳下，消散于无形，一张精致的令人吃惊的面容显露出来。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似刀载，眉分八彩，眸如寒星，鼻似悬胆，唇若丹朱，地阁方圆。面上的肌肤恍如羊脂美玉，隐隐约约有异彩流淌，又如白瓷一般，没有丝毫的瑕疵。若不是下颌略略蓄了些许短须，便是说刚过十七也毫无意外。而这短短的胡须仿佛也被人细细打理过，分毫不乱，隐隐有光华。这部短须又让人觉得这男子稳重如泰山，威严肃正，仪态俨然。
“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不知道为什么，周庄忽然满脑海都是《艳歌罗敷行》中描写美人罗敷丈夫面容的诗句。他早就知道刀笑剑乃是绝世的美男子，本以为不过就是韩子高、周小史一般男生女相男女莫辨的美艳小哥儿，这样一来自己多少还能宽慰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结果没想到却是周公瑾、锦马超一般的英武男儿，这一下当真是打击到他了。
颜好好便听到身边的心上人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喃喃自语：“长得这么好，带什么面具啊？你又不是兰陵王，你也不上阵打仗，你要是长得像个小妞儿，那也就算了，还偏偏这么阳刚，哇呀呀呀，这让哥哥我怎么做人啊，怎么做人啊？不行了不行了，不能再多看，再看活下去的勇气都快被用光了。”
他一边这么唠唠叨叨，一边却又忍不住把眼睛往刀笑剑脸上看去，一看之下更是气馁，于是又是新一轮的唠唠叨叨，听得颜好好头大如斗，忍不住将目光当作飞镖，在意念中将他戳得如蜂窝一般。
另一边的众人也听得满头是汗，心道：这周子休精明起来聪明绝顶，可是犯起混来，也着实不分场合，不是掉书袋便是唠唠叨叨喃喃自语。莫非真是太过聪明的人的世界我们理解不了吗？
且不论慕容延青的惊世容颜乍露，引得众人如何的赞叹，杨之湄却忽然将狰狞之色收拾了，忙转过身来，细细整理自己的妆容，好半晌才回过头来，轻轻唤道：“延青。”
她的声音头一次现出本音来，清冽纯澈，没有了丝毫异度魔界的魔魅之音，竟是出奇的好听。这一声情意满满，又十分轻盈，仿佛声音大了便将这数十年来梦绕魂牵的檀郎吹散了一般。
慕容延青闻言双眉紧蹙，掌中的束手刀也是紧了又紧，却始终没有举起来。
“延青，我知晓你不喜欢我杀人，那我不杀人了便是，只要你欢喜，颜谷主也好，慕容世家也好，我都不杀了，我只想着回到你身边。你是阴阳司的名捕，你若去抓捕荒魂，我替你打下手；你得了空了，我便洗手作羹汤，不管你冷了饿了困了乏了无聊了寂寞了，湄儿都陪着你，好吗？”杨之湄双眸点点，直要化作秋水涟涟，令慕容延青也失了计较。
正是：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唯空一缕馀香在此。从头望，生平事，都作了南柯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