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是有情人的画,诗是有情人的诗。
但最美的往往不是有情人的欢颜,恰恰是有情人的悲戚。
料得年年肠断处,青梅徒落灞陵桥。
世事往往如此,使人徒做了飘零燕,却不缘修道不缘君。
“佛家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乃至五蕴炽盛。”周庄轻轻地搁了笔,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秃驴了,但是有时候又不得不承认,这帮子家伙在骗人的时候其实还是挺高明的,最起码这几句话没有大错。”
“回首犹重道,回首犹重道……”一旁刀笑剑咀嚼着周庄在这幅未竟画作上的题诗,一时间几十载记忆翻涌,千般滋味万般情绪,都到眼前头:“牛希济的送别诗被周兄用到此处,令人悲不自禁。”
这话说得颜好好也红着眼眶连连点头。
她本不工诗词,这首残唐五代的花间小词写得清清淡淡,轻俏委婉,本是送别,可是到了这画中,却是天人永隔,这种清淡便霎时沉重下来,颜好好只觉得这种清丽雅致的句子竟是比哪些撕心裂肺的哭号更加让人心头悲苦,绵绵长长,久久不能断绝。
适当的诗句出现在适当的时候,往往会让那些适当的人儿倍感心旌动摇。
前朝诗人的“而今天下半是君”对于强盗而言是宽慰;红绡帐暖,一位妇人对名满天下的丈夫说“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对于想要纳妾的良人而言是感动与惭愧;甚至到了六百年后,一位去世了三月有余的妻子托梦诉郎“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对于那么丰神俊朗的相国公子又是怎么样的悲恸欲绝?
诗到工处,情至深处,处处相通,即便是白居易家旁边的老妪也同样能够体味到流淌在字里行间的情意绵绵。
周庄幽幽一叹:“情到深处无怨尤。论起断案,穷酸我一窍不通;但是看这幅画的笔法,线条缠绵又透着倾慕,情意之中不带一丝的烟火气,就差早晚三炷香,每天傻呆呆得看着画儿唤一百遍‘真真’了。如果说这画的作者会去杀了画中人,我是一百万个不相信的。”
李易点点头道:“不错,这便是我要找的证据。”
他挥手将这幅画收了,才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与王兄相交七十余年,王兄的为人是我深知的。但是今日一事过后,王兄想必是不会怪罪我的,我却不知如何再面对他了。诸位,恕我失礼,先走一步了。”
他也不管众人是什么反应,一转身便长啸了一声,身形恍如冲霄一鹤,排云而起,一转眼已经不见。
众人听他啸声悲伤,也不禁心头戚戚,想要出言劝解才又发现无从说起,只好静坐一旁,默默不语。
沉默半晌,颜好好拉了拉周庄的衣袖,附耳轻声道:“子休,你刚才说的‘真真’是谁啊?是不是一个大美人啊?”
周庄知道自家这位大小姐可不是什么饱学之士,认得几个字已经颇不容易,对于那些稍偏的典故多半八窍通了七窍,此时也没有什么心情逗她,便难得老老实实得给她解说:
“这个‘真真’是一桩稗官野史。还记得你与我来时的路上,你要我吟诗吗?”
“就是那首‘人间路不通’么?”
“难为你好记性,就是那首诗。写那首诗的人叫杜荀鹤,是前朝末年的大文士,死了才三十多年。他写过一部书,叫《松窗杂记》,里面记载了一个故事,说唐朝的时候有一个叫赵颜的进士,从一位画师处得了一幅画,里面有一位美人,他觉得这女子太美了,便问那画师,你有办法让着女子活过来吗?”
“让画里面的人活过来?这赵颜是得了失心疯了吗?”颜好好顿时瞪大了眼睛。
“你呀,别打岔,听我说完。”周庄白了她一眼,见她吐了吐舌头从新安静下来,才又慢慢道:“那画师便告诉他,这幅画可是一幅神画,里面的女子便叫真真。他只需要每天对着画叫她的名字,连呼一百天,这女子就会答应。这时候用百家彩灰灌到她的口中,那么她就一定能活过来。”
颜好好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又插言问道:“那赵颜做了么?真真活过来了吗?”
“赵颜就按照画师的说法做了,果然,真真从画里活过来了。他们两个人就生活在一起了,真真还为赵颜生了一个孩子。”
颜好好以为故事结束了,便颇为神往地赞叹:“原来还有这么美好的故事呀,看来这位杜荀鹤还是蛮有意思的。”
周庄瞥了她一眼,故意扫她的兴:“还没有完呢!”
“咦?后面还有吗?”
“那是自然。时间久了,这赵颜就慢慢开始怀疑真真是不是妖精,这件事被真真获知了,一怒之下心灰意冷,便带着孩子重新回到了画里面,那画里面又多了一个小孩子。”
“啊?这个赵颜真讨厌!”颜好好听完结尾,顿时化作一条河豚鱼,气呼呼道:“早干嘛去了,都有孩子居然还怀疑起自己的夫人,哼哼哼,大坏蛋!我看那个杜荀鹤就是故意的,好好一个故事,非要加上一个这么让人厌烦的结尾!”
“呃……你刚刚不还说杜彦之蛮有意思的?”
“刚才是刚才,刚才我又不知道他会这么写结尾。”
周庄听了这十分彪悍的解释,扯了扯嘴角,不晓得如何回话了。
“对了,子休啊,那真真是妖精吗?”
“你说呢?”
“应该是妖精吧?跟阴间他们差不多。”
“阴间都各自有洞府,你见过住在画里的妖精吗?”
“呃……人间世这么大,你就敢说没有画妖?”
“画妖自然有啊,我便见过,只不过真真可不是画妖。”周庄老神在在地开始钓鱼。
“你怎么知道真真不是画妖?”果然,有一条河豚鱼傻乎乎地立刻上钩。
“因为那个画师我认识。”
“啊?那不是一个故事吗?”
“是故事呀。”
“故事不都是假的吗?”
“故事也有真有假,这个故事便是真的。那个画师我不但认识,而且熟得很。”
“快说快说,那个画师是谁啊?”
“就是我师父,你以为我写字画画是无师自通吗?”
“呀,原来你也有师父啊,你师父叫什么名字啊?能不能带我认识认识他?还有啊,真真不是妖精又是什么?”
“我师父早就死了,他叫有点意思。”
“有点意思?这是人的名字吗?”
“你听过画龙点睛的故事吗?”
“这个我自然是听过的。”
“我师父不服气张僧繇,便改名叫有点意思,意思是只要他的任意一幅画有了一点,便出意思。”
“哈哈,好奇怪呀,那真真便是你师父画的吗?”
“真真其实是一个人,只不过临死前遇到了我师父,她因为种种原故不想转世入酆都,便求我师父将她留在这世间。于是我师父便画了一幅她的画,然后将她的魂魄安定在画中了。”
“呀,原来她是鬼啊!”
“差不多吧!而那位赵颜的前世便是她的未婚夫。”
“原来如此。这故事还有这等前世今生。那真真呢?最后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啊,六十年前异度魔界入侵,引发天下大乱,战乱不休,黎民百姓都颠沛流离,一卷画轴,哪里还能知晓呢?希望以后有缘还能再见吧。”
“嗯嘞,好可惜呦。”颜好好低低叹息了一声,忽然又起了注意,扯了扯周庄的衣角道:“子休呀,你……你能不能画一幅画给我啊?”
她想了一想,又补充道:“最好再配上一首诗。就像……就像王叔为我母亲画的那样。”
“你知道的,我是大懒人一个。”周庄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
“哦……那不急不急,反正我也没有特别想要。”毕竟还是女孩子,颜好好颇为失落的“哦”了一声开始自我宽解。
周庄心下暗笑,面上却不表露出来,依旧是那副睡不醒的样子:“这是你说的哦,哪天我想起来了,我就画给你。”
颜好好得了周庄的承诺,虽然不清不楚的,连个准确的时间都没有,但总归不不答应要好一些。
这位心性单纯的少女心中暗喜:“我以后一日三餐,吃饭之前都跟你唠唠叨叨,还怕你这馋鬼想不起来吗?嘻嘻……”
她却不知身边的落拓书生是何等的惫懒,这一幅画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天日。
且不说这对小儿女的翩翩遐思,另一边颜云承和颜云聪这对兄弟也在咬耳朵。
“老哥,我看你真的没戏喽!”颜云聪难得坐得像个乖宝宝,口中却依旧促狭。
颜云承斜斜地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谁让连你都不帮我,胳膊肘往外拐,你还有理了?”
“喂喂喂,你可不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这事儿都能怨我头上?”
“哼!现在父亲大人诸事不理,你一口一个‘妹夫’,好好也喜欢周子休得紧。我现在是腹背受敌,深入重围,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穷途末路,孤军奋战。你这个做了二十多年兄弟的老弟就不能搭把手?”
颜云聪嘻嘻一笑:“老哥你要是每天都像刚才那么好玩,做兄弟一定坚定立场两不相帮。只不过你从小就严肃整齐,温良恭俭,兼济天下,独善其身,严守清规,心持戒律,跟个老夫子一样,见到好好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好好怎么会喜欢你啊?”
“我们算是青梅竹马。”
“她只当你是兄长。”
“我是爹的义子,又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天底下没有血缘关系的多了去了,你打算让好好嫁多少回啊?”
“可是……我们从小在一起,我最疼好好了。”
颜云聪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伸出一根手指往四面八方一指,道:“你看看这里。”
“看什么?”
“王叔比天底下任何一个人,包括老爹,都更疼老妈。”
颜云承脸色突然刷白,仿佛被天雷击中,顿时觉得天地肃静,只有颜云聪的这句“王叔比天底下任何一个人,包括老爹,都更疼老妈”不断地在耳边回荡,直往自己的心底最深处钻去。
颜云承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你能像王叔那般去爱好好吗?”
这声音訇然如黄钟大吕,逼得颜云承不得不面对。
思考了良久,颜云承才不得不给出那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答案:“恐怕不能!”
见到义兄面色从灰暗到狰狞再到悲哀最后缓缓解脱出来,颜云聪这才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问道:“想通了?”
颜云承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很难过,对吧?”
颜云承默然不语。
“原本来呢,我不想告诉你这件事儿的。我从很早就知道好好一定会出去找到一个她喜欢的人。本来我想万一这个不带眼识人的小丫头找了一个混球回来,那我就帮你一起对付他。可是没想到,她这一回带来的人竟然出乎意料的好玩。”
见到颜云承开始侧耳倾听,素来大大咧咧的颜云聪竟然难得认真起来:“这个周子休不仅仅是武功高明,而且智计百出,更让我和老爹放心的是,他处处小心翼翼地在保护着我们的傻妹妹。好好是脑子一根筋了点,但不是个笨蛋,她虽然不知道周庄到底在怎么保护她,却能够感受到周庄对她的情意。”
说着颜云聪又拍了拍颜云承的肩膀,悠然道:“其实转过念来想想,好好能够找到这样一个不错的家伙,做哥哥的其实也放心不少不是?”
颜云承苦笑一声:“合着你和父亲大人早就把我们三个看清楚了?还一点都没有告诉我?”
“我才懒得管你们呢?是老爹。他从你帮着好好逃出康王境开始就知道你的想法了。老头是过来人,只不过是不说罢了,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
“罢了罢了,我知道父亲大人叫你来做说客的意思了。他还有什么话,你一并说了吧。”
“嘻嘻,这可是你说的哦!”
颜云聪一脸小人得志的笑容,看的颜云承都不由得寒毛直竖,忙道:“你干嘛笑得这么猥琐?”
“嘿嘿,听好吧,老哥!”颜云聪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模仿着颜徵的声音道:“儿子。”
“是。”颜云承一脸肃然地答应道。
“……”
接下来便是一段长时间地沉默,以及颜云聪憋得通红的笑脸。
“后面呢?”
“什么后面?”
“父亲大人后面还有什么话?”
“我说完了呀!”
“……”颜云承咬牙切齿:“颜云聪,你敢占你兄长的便宜!你不知道长兄如父吗?”
颜云聪反唇相讥:“反正你都如父了二十多年了,便宜我一回,你不算吃亏。”
颜云承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低声呵斥:“臭小子!”
“嘻嘻……”
颜徵的意思颜云承自然明白。他与颜云聪的这番调笑的意思,颜云聪自然也明白,一场风波就此完结,而今而后,再也没有颜好好的青梅竹马,只剩下颜好好的威严兄长。
见到颜云承终于承认了周庄从外人转变为“准妹夫”,颜云聪也是在心底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老娘,你虽然走得依旧不明不白,不过家里总算安定下来。剩下来的,便只是给您和王叔报仇了。”
想完了正事,这位天性跳脱的无良少年心底一抹促狭又起,回头对颜云承道:“老哥,要不要再听听老爹要我传的话?哎呦,不准打我头……”
……
偏房。
王睿缓缓睁开眼睛,入目便是颜徵紧皱双眉的侧脸,从来都是青丝如瀑的鬓角不知何时竟然染上了一丝雪色。
岁月何曾催人老?悲欢离合染客袍。银字笙断怎相调,心字香碎如何烧?举目望,山水邈,回首惟强笑:无辜总被流光抛。
“你醒啦。”
颜徵声音低沉浑厚,不带一丝烟火气。但正是这种无喜无悲的声音,却没来由地让王睿觉得难受。
王睿体会了一下身体的伤势,内伤倒是平复了许多,唯有喉头火烧火燎,一呼一吸一咽都疼痛得厉害。
他皱着眉头忍了半晌,才发出冷冷的一声回复:“嗯。”
“你的意思我懂。”颜徵把头转过来,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好好休息。”
王睿皱着眉头看了看这位近八十年的好友与情敌,双目微眯,心中揣测着他话中的意思。
颜徵又回头交代:“我听说周子休那里有好伤药,便从他那里借了些许过来,只是口中不比其他地方,伤口愈合缓慢,血虽然止住了,要痊愈恐怕还需要一阵子,好好将养……”他顿了一顿,才缓缓道:“书秋的事离不开你。”
王睿见他说得真挚,也点点头“嗯”了一声,便闭目养神起来。
颜徵转身出门,一步跨出,已然到了花厅,缓缓落座,看着管书秋的遗体久久不语。
夜已经快要过去,天边阴沉如墨染,却不知这破晓的一瞬将从何时到来。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颜徵的声音从花厅幽幽飞出,不知想何处招魂……
正是: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