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林之内,落英胜雪,刀气与剑煞,交织成一道绵绵密密的杀网,不过转瞬,已然将十余亩的花林肆虐成一片狼藉。
周庄众人赶到康王境后山花林之中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道气魄浩大的剑气。
这剑气来的甚是古怪,从剑刃上劈出之时无声无息,转眼到了面前的时候,却已经迎风怒长,如天外巨石一般,夹带着炽烈的火焰和金铁轰鸣之声。
周庄吓了一大跳,不由得面色一正,大袖一翻,一支四尺长的巨笔已然在手,他移形换位,避开正中间的凌厉剑意,转到剑气余脉,巨笔自下而上“唰”地便是一笔。
他这支笔通体雪白,宛如新制,没想到一挥之间,身前竟闪出一道淋漓的墨迹。这墨迹如空谷幽兰一般,细细柔柔的却蕴含着无限的生机。
这道墨迹挥出,竟瞬间自然晕染出一叶香兰,霎时与恍如飞来峰头奇石一般的剑意碰撞在一处。
这片兰叶毕竟是周庄仓促间画下的,虽然绵密柔韧,却终是无法硬撼这气魄宏大的剑意的,只是将这一往无前的陨石剑气导向无人的一边。
他身后的众人看得真切,眨眼之间,便听到耳边好似天塌地陷一般的巨大轰鸣之声,无数花木泥土被巨大的气劲抟起,扶摇而上数十丈高下,四散而落,如夏日雷雨,铺天盖地,轰然而下,又好似黑云翻墨,摧山震海一般。
等这断花残枝混着无边花泥落尽,众人定眼观瞧,发现大家都提前有所准备,都纷纷取了护身的法器,悬在头顶,艳阳重现之后,俱都人物完好。
唯独始作俑者的周庄,遍体周身上下,黑褐的泥土堆了一身,肩头胸口尽是花叶树枝,也不知是否是运气特佳,头顶之上正正地立得好大一朵白牡丹。
这牡丹乃是九月仙子管书秋身前手培,花大如斗,华光隐隐,当真是洛阳牡丹第一支,艳压群芳世绝伦。
而现在,我们的周大先生宛如泥塑木雕一般,一身花泥不说,头上便稳稳地顶着这朵硕大无朋的牡丹花。
周庄见周边三人不住地把目光放在自己的头顶和身上徘徊,也不由得奇怪起来,刚一张嘴,发现满口的泥土,“呸呸呸呸”吐了数遍之后,嘴巴才又重新利索起来,没好气道:“你们看个什么鸟劲?没见过在地里刨食的苦哈哈么?真真是肉食者鄙,朱门酒肉臭!”
他说话素来好玩,一开头满嘴的江湖口令,**密语,说到后头却又开始文雅起来,诗词典故,如同书袋侧翻,滚滚而来。
三人虽然刚刚经历母丧之痛,尚不能回复过来,见到周庄此时这般模样,也觉得新鲜有趣,即便是这几日里始终默默不语愁云不减眉头绕的颜好好也不禁嘴角一抽,只是眼下不是时候,反手一立,掬水成冰,霎时凝了一方冰镜扔给周庄。
周庄晕头晕脑对镜自照,不由得惊叹一声:“嚯——”
他连忙抖手打出一道净衣符,便见得这净衣符飞到头顶化作一片清光将他整个人罩在当中,只弹指的功夫,这层清光散去,周庄又回到原先青衣大袖的懒散文士模样,唯有头顶一大朵艳压群芳的牡丹犹自生生兀立,在风中摇曳生姿。
周庄苦笑一声,将这牡丹取了些来,借花献佛,递给颜好好道:“花娇人更娇,相约至鹊桥。喏,送你把玩。”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到身后的颜云承已经弹身而起,空中悠悠传来一声轻喝:“小心!”
颜好好抬眼看去,便见到又一道气魄浩大的剑气划破天空袭来。
颜云承见过周庄的狼狈,自然不敢托大,左手捏了一个剑诀,右手骈指如戟,往前一指,背上长剑一声龙吟,化作一道漆黑的飞虹迎向剑气,便听到“轰轰轰轰”数声,颜云承自半空一个后空翻跌落下来,往后退了数步。
这道威力极大的剑气便被他硬生生地挡了下来。
先后不过几瞬的光景,便已经遇到了两道这般威力无穷的剑气,众人终于不敢大意,透过浓密的花泥尘土与落英飞叶,众人定睛细看,却发现是新认识的熟人正在搏杀。
一位锦衣华服,黑绸红边,面具覆脸,手中是一柄华光熠熠的长刀;另一位粗布褐衣,气宇轩昂,手中是一支细剑。
这剑又短又小又细又软,简直比女子所用的短剑长不了几分,剑身最宽处也如同婴儿小指一般粗细,剑身斑斑驳驳,古意阑珊,好像乡村幼童打闹时候用作滚铁圈的细丝铁钩。
但正是这支短短的细剑,现在正发出道道“嗤嗤”的剑气,每一道剑气都四散游弋开去,一旦遇到什么事物便炸裂开来,如同刚才被周庄引偏的剑气一般,在花园中顿时便可犁出十多丈远的地来。
这种剑法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会,这个人没有师傅也没有徒弟,只有他一个人,而这个人正好刚刚来到康王谷中——破山剑万峰。
“天下最著名的十二把剑中的破山果然名不虚传!”周庄仔细地看了看战况,不由得低低赞叹。
“十二把剑?什么十二把剑?”颜云聪离他最近,却是听得真切。
“呃……没什么,”看着颜云聪满脸“你再敷衍我试试”的表情,周庄不尴不尬地嘿嘿一笑:“好吧好吧,我说便是。我听一位前辈高人说过,他这一辈子遇见过得天下剑客之中有十二把足以名垂青史的名剑。被他称为中原四剑,江南三剑,天南双剑,塞北一剑。”
“你少骗人,我书读得虽少,却也知道一加二加三加四等于十。哪来什么十二名剑?”颜云聪口中说着不信,脸上却一副信任有加继续套话的模样。
“信不信由你。”周庄斜斜得觑了他一眼,继续道:“还有两把,一把在天山的天池边上已经一百来年没有下山半步了,还有一把周游天下,谁都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么奇诡?那你可知道这天下十二名剑都是哪些位?可有我爹吗?”
“你爹自然是有的。破阵先登纵横睥睨之破阵子颜徵,怎么可能不在榜上?”
“听你这种说法,好像万兄也是其中一把名剑?”
“是呀,破山断岳煮海燃江中的破山剑万峰。我原以为万峰不过就是一个名头不错的中州武林大侠,没想到他居然技近乎道,有这般修为。刀笑剑的束手刀也算是阴阳司中的名刃,没想到这回恐怕是栽了。刀笑剑啊刀笑剑,这一回恐怕真的会变成剑笑刀了。”
他们这边说的热闹,刀笑剑与万峰的争斗也愈加惊险。
刀笑剑长刀如龙出大海,每劈出一刀,都带有无上威能。只见他刀作暗器,赫然掷出,直奔万峰面颊。
万峰身随剑走,贴地滑行,一式“举火撩天”,自下而上,点在长刀之上,那长刀受了力,也不向上飞,而是在原地打起转来,却原来是刀笑剑在另一头骈指如戟,打出道道刀诀在远远指挥着。
刀笑剑大喝一声,一手打出一道掌心雷,直劈万峰,一手青蛟印一变白虎下山印,再变玄武镇海印,便见到他成名兵刃“束手刀”化作一道雪轮,纵横捭阖,紧追万峰脖颈。
万峰索性便站立原地,气运双足,顿时没地三尺,面对恍如鹰击长空一般的束手刀轮,中州破山剑竟然画地为牢,埋足而战。
掌中细剑剑尖指天,寂然不动,人与剑顿时合二为一,化作一座大山,任海潮汹涌澎湃,兀自屹立不动。
束手刀轮绕着万峰团团转了数圈,竟发现毫无破绽,试探着进攻了数下,便见刀轮到了万峰体外七尺便如同遭遇巨山,爆出一溜火心,“嗞——”得一声,刺得人耳膜剧痛,却分毫无功。
周庄众人对视了一眼,尽是骇然之色。
周庄吐了吐舌头笑道:“这两个一个攻得凶悍,一个守得稳健,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颜好好皱着眉,低声问道:“你们看这两位谁会赢?”
“万峰。”
“破山剑。”
“老万。”
三个人,三种称呼,指向却是同一个人。原因就在于,防守反击,最关键的就在于反击,现在刀笑剑攻势已尽,而万峰却蓄势待发,这破牢而出的一击又会是何等的威势?
刀笑剑自然也是心知肚明,手印刀诀再度更换,长刀倏忽之间回到手中,凝神静气,大喝一声:“杀——”
便见他掌中长刀翻翻滚滚,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刀气纵横间竟凝聚成一头由雪亮刀光汇聚而成的吊睛白额老虎。
这巨虎高两丈有余,威风凛凛,昂首长啸,震得人晕头转向,方圆三十丈内的花扑簌簌地从枝头崩落。
刀笑剑冷笑一声,人刀合一,化作巨虎,也不理睬身边上百道破山剑气,径直向万峰头上扑去。
万峰面沉似水,喝道:“刀兄,你莫非真要取我性命不成?”
他见刀笑剑来势汹汹,刚开口说了一句便觉得煞气扑面而来,语音甫一出口,便被呼啸而来刀气铰成碎片,一道雪亮的刀光自下而上直往他的喉间劈来。
饶是天下十二名剑之一,也不敢掉以轻心,真元暴吐之下,手中软剑迎风一抖抖得笔直,举过头顶便自上而下劈裂下去。
这本是重剑大斧的招式,他手中只不过一把一尺多长的细软宝剑,如此使来,令人极感奇异,但是偏偏又丝毫找不出破绽来,好像他手中的原本就掌握着一柄门板合扇刀一般。
刀光如霜,剑法似电,二者相交不过瞬间便已经变换硬撼了三十七次。
这一回合二人都是出手如疾风闪电一般,三十七次兵刃相交,到了旁人耳中竟好像仅仅过了一招一般,只听见“铮——”地一声,二人一触即分。
万峰如唳天飞鸢一般腾空而起,在空中荡过七八个后空翻才勉强稳住身形,飘落到地上,面色虽然还是如往常一般沉静似水,胸口却起伏不定,腰腹之间一道嫣红的血色慢慢渗透出来,不一会儿便将粗布褐衣染成暗红色。
刀笑剑人刀合一所化的白虎则往前慢慢踱出了两步,突然之间,斗大的吊睛白额虎头“啪嗒”一声从虎身上掉落下来,虎形刀气再也维持不住,纷纷四散开来,弥散不见。
刀光散去,半空中一道玄色锦衣的身形跌落下来,“啪——”地一声,重重摔落到地上。也幸亏这二位出手狠辣,简直是将这几十亩花林从新犁了一遍,身下的泥土正松软,才不至于令刀笑剑着地再受伤一回。
这位阴阳司的名捕也煞是悍勇,拄着成名兵刃“束手刀”,强撑了起来,又踉跄了好一阵子终于站稳了脚跟。
周庄眼尖,看到恋梧桐面具之下竟有缕缕血线溢出,不由得心中感慨:“果真是十二名剑!老刀输得可真惨。如果不是万峰剑下留情,刀笑剑恐怕已经回酆都鬼城了。”
二人都默默地看着对方,除了两双锐利至极的目光始终交锋之外,都在长长地呼气。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硝烟未定,几道身形慢慢地踏入战场,最边上一人一袭青衫,宽衣大袖,手中把玩着一朵硕大无朋艳压群芳的纯白牡丹,一边慢慢地开口:“两位真是好大的火气,只可惜了这繁花竞秀馥郁如酒的百亩花林,没来由地遭此大劫,毒手摧花,哎呀,二位当真是不解风情。”
他将目光放在二人身上来回逡巡了片刻,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周边的残枝败叶,半醒半睡的狭长双目闪过数道华彩,忽然挑了一下左眉,笑道:“又莫非是二位太解风情,为了一朵解语花才大打出手的么?”
他这话一出,二人都是面色一变,目光一寒,怒气隐隐,缭绕身周。
只听万峰冷哼了一声道:“堂堂阴阳司,素来都被人间世武林同道誉为天下公正第一,刀笑剑,你堂堂一个名捕,怎么也会做出欺负弱质女流的败类行径?”
“阴阳司神捕办案,外人懂个什么?”刀笑剑的声音依旧清澈,只不过却多了浓浓的寒意与轻蔑。
“万某生平读书甚少,懂得不多,但是也相信没有经过查证便向手无寸铁的女子下手,恐怕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
刀笑剑眉一挑,嘿然道:“好与不好岂是你说了便能算的?你当自己是老几,前汉大侠么?朱家还是郭解?”
万峰一皱眉道:“我最多不过就是一个田仲。但是天下人管天下事,公道在前,万某不敢落于人后。”
“哈哈,说得好听!”刀笑剑狞声道:“你知道什么是公道么?那是杀人凶手!”
他这话一出,不啻于投石惊潭,霎时便引来所有目光。
正是:刀光剑影共翻飞,道义法令两难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