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外三千里的无量大山之中,若论及胜景美地,除却主峰北高峰的“白首回眸”之外,最著名的莫过于灵水涧了。
灵水涧名为涧,实则却是个沟壑纵横,瀑布密布之所在。
那瀑布也不甚高,多只有一二丈,水流也不甚湍急,只是数量太过庞大,若依天上鸾鸟的目力看来,怕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流迷宫,颇似前朝那位有名的画师顾虎头笔下的飘飘衣袂。
若是寻常时日,特别是春夏之交,正是水流丰沛之时,这灵水涧不时便有仙家出没赏景。
只是到了今时这般季秋时节,水流渐小,这万千瀑布恰似那江南水乡之若耶长流,妩媚则妩媚了些,却终究少了些许瀑布的韵味。
故而往年此刻也人迹罕至,比不得今日的喧闹。
如果说喧闹似也不太妥当,毕竟在朽木主仆跟前不过就是四个人,然而这四人却绝非寻常人,听他们所言似乎也已经渐入僵局,朽木主仆来得晚些,不曾晓得这四人之前所言。
这四人泾渭分明得分作两拨,背对着朽木主仆二人的是一条大汉,约莫有八尺余高,身着一袭青袍。
这青袍做工虽不考究,布料确是了不得,锦衣少年眼力惊人,微一凝神,隔了数丈远便看清上面的八卦暗纹,还有四个篆书暗纹,正是《周易》中的名句——“厚德载物”。
锦衣少年不甚爱读书,《周易》的大名虽常听书童朽木时常谈及,至于那六爻八卦,他自是从来不曾学习过,厚德载物四个字勉强认得对于他而言就已经不是一件易事了。
不曾听说过归不曾听说过,这头一回看到这厚德载物四个篆字,锦衣少年便不由自主得打心底里莫名地生出好感了,险些高声叫好。
他也不太清楚厚德载物的意思,单纯的从这四个字上就觉得说的实在是好,至于好在何处,锦衣少年便不会去细思了,那是朽木的事,他可是个习武之人。
那大汉身材极为壮硕,青袍设计的颇为宽松,但穿在他的身上却是处处显得收束,好好一件袍子,倒叫那汉子穿得像是一领劲装。大汉足下蹬着一双水犀皮的靴子,头上发髻盘得严密周正,只用了一支木簪子别了。
一般这种壮汉给人的感觉出了慷慨豪迈之外,总连带着给人不甚爱洁的错觉,唯独这条大汉全身干净爽利,连那皮靴的后跟都纤尘不染,想来是个极严肃整齐的人物。
这大汉对面是三个中年汉子,因为大汉个子着实高大,中间那人便被挡住了。不过看他两边人物的着装,想必他也是差不许多的。
那两个中年汉子都身着赤红镶着黑边的外袍,脚下是黑色的薄底快靴,头上也没有带冠,跟那大汉差不多,只用了一支似金似石的簪子别了。
这两人相貌平平,个子平平,身量平平,多半是那种赶集时候推着小车打你身边走过你都不会注意那车上贩卖些什么的人物。
他们身上最引人注意的,想来也就是他们手上各有一对金钩。这四条金钩倒是璀璨夺目,明晃晃冷森森,煞气密布。
锦衣少年看得真切,那金钩本是雪花镔铁所打造的,只是不知是何人在那护手钩上用那赤金勾画了细细密密的花纹,看着像是某种符文一般,以致这两对双钩金光夺目,竟是有了一种法器的意思。
如果没有猜错,想必那个被大汉所挡住的人的掌中兵刃也该是这样一对金钩。
锦衣少年刚刚经过七天的艰难跋涉,总算带着朽木抵达此行目的地灵水涧,便听得那大汉一抱拳道:“既然贤昆仲不肯相让,姚某救人要紧,只好得罪了。”
那三人面面相觑,相视苦笑,左边那人道:“姚大侠,我兄弟三人身负血海深仇,知晓自己能耐不足,故而跋山涉水到处寻找天材地宝,以此来换取高人的法器或道术。这优昙奇花乃天地异种,我们不知道它到底能做些什么,原本不该阻拦姚大侠救人。但是为了这花,我们已经损失了九位弟兄,如果就这么给了姚大侠,我们的兄弟岂不都枉死了?”
那姚姓大汉略一思索道:“三位,姚某一身功法乃本门不传之绝学,师门有令,修为不足三十年者绝不能外传,姚某自七岁学艺,至今方才二十二年,实在不敢私自做主。我又是个穷光蛋,除了身上有些许散碎金银,余下的就我这柄断戟,奈何我于师尊面前发过誓,戟在人在,戟去人亡,也确实不能给你们。要不这样,如果几位信得过姚某,把你们的大仇告诉与我,我来替你们报仇。”
他这一段话说的有理有节,锦衣少年听得暗自点头,觉得此人不失为一条好汉。
正当他以为对面那三人必定会答应之时,却听见那三人异口同声地拒绝:“私仇焉能累人?”
左首那人复一抱拳道:“既然姚大侠既无功法又无宝器,那么只好恕我兄弟无礼,先走一步了。”
眼看三人要走,那姚姓大汉不由得大急,大喝一声:“且慢!姚某今日只为救人,鲁莽了!”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尖啸自他掌中发出,于空中竟凝成一只金色大手探向三人身后的大树。
那树大十数围,高愈十丈,正正在主干中部长得一朵海碗大小的褐色花朵,竟是在场六人都渴求的优昙奇花。
天下的花朵或纯净或妖冶,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都或多或少能举出些例子,唯独这优昙花,花色奇特,竟如那树干的色彩一般,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古朴的黑褐色。
纵使锦衣少年眼力过人,也着实未在之前注意到他辗转月余万里寻求的天地奇葩竟赫然在他眼前许久了。
那手执金钩的三个汉子看到姚姓大汉出手便心知不好,想都不想六道金辉便从掌中挥出。
这三人乃是孪生的兄弟,又从小习得一套金钩合击术,从来都是联合应敌,这回事出突然,都是仓促出手,竟也配合的天衣无缝。
就见那六道金光相互交错,顿成一张细密绵实的光网,赶在那只大手之前挡在了优昙奇花之前。
刹那之间,手网相接,只听得“啪”得一声轻响,那大手已然不见,那网也支离破碎,六道金钩都摇摇摆摆地飞回到三人手中。
这第一次交手,竟是以平局收尾。
就听见右手边那汉子冷哼了一声道:“金啸掌!金陵断戟姚谦果然名不虚传,不但手上功夫俊俏,便是乘人不备巧取豪夺的手法也是令人叹为观止。”
“啊!”锦衣少年听到“金陵断戟姚谦”这六字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道:“原来这人就是周大哥曾说起过的天下四大青年散修之一的姚谦姚伯逊,看他出手果真不凡。”
姚谦早就知道背后有两个人,但是听着呼吸便知道不过是两个半大的小子,一个修为不错,另一个连一点修为都没有,更加上身负救命重责,便不曾关注二人。
这下忽听得背后那个修为不错的少年惊呼了一句,便觉得奇怪,回头看了二人一眼道:“在下姚谦,请问小兄弟可有什么指教?”
这姚谦面临大敌,却依旧转过头来凝视二人,既是因为他幼承庭训,待人诚恳的常年习惯,也是因为他本就艺高人胆大,不惧对面那三兄弟的合击。
姚谦的面部跟锦衣少年所想象得极为相近,果然是浓眉大眼,方口阔颐,一脸豪气。
锦衣少年看他双目直视自己的眼睛,也不害怕,轻轻拉开挡在自己面前的朽木,秀眉一扬抱拳道:“久仰姚伯逊大名,小弟越州徐放。今番此来也是为了这优昙奇花。不过姚大侠你要以之救人,那三位大侠要以之复仇,小弟取这花只是为了替我二娘祝寿,事有轻重缓急,我便再另寻一物罢了。”
姚谦见徐放不卑不亢,礼数周全,一身的修为也很是不错,又想到越州徐家,心中便猜到了八九分,遂问徐放:“小兄弟你既然是越州人氏,又偏巧姓徐,敢问一声,可识得徐元膺徐老先生?”
“正是家父。不知姚大侠怎么认识家父的?”徐放头一回听到有人在他面前谈及自家老头,倒是颇为好奇老头子当年闯荡天下的名头是否有他平日里吹嘘的那么厉害。
听到徐放正是徐元膺之子,姚谦倒是一脸郑重,摇头道:“令尊徐老先生五十年前单人只剑闯西海鹰潭,于万险之中救出百草仙人谷青愁。这等友谊这份豪情,姚某自学艺以来素是敬仰的很,只可惜一直缘吝一面,今日先见到徐老先生之虎子,果然名门之后,颇为不凡。”
徐放倒是听家中老头说起过当年之事,只是当成是老头子喝多了胡吹大气,却不想竟是真事,心下也大是意外,只是口头照例应付姚谦:“不敢当不敢当。”
姚谦又看了一眼徐放身边的朽木,问道:“徐小兄弟,这位小兄弟又是哪位?”
他原以为朽木只是徐放的随从,可是看到朽木气质深沉,衣着也不比徐放稍差,除却没有修为之外,竟似个翩翩公子,不由得开口打听。
徐放一拉朽木笑道:“他姓木,木头的木,名字嘛,就叫朽木,是我最好的朋友,与我一起长起来的,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朽木一脸慌张,连连摆手道:“姚大侠切莫听少爷的话,我只不过是老爷捡来的一个下人,蒙少爷不弃,从小跟着少爷,当一个不太称职的书僮罢了。姚大侠若有事吩咐,叫我朽木便是。”
姚谦洒然一笑道:“英雄每多屠狗辈,木小兄弟不必妄自菲薄。”
姚谦深知这六千里无量大山危机重重,看到朽木这个孩子没有半点修为竟然还敢陪着自家公子深入其中,便喜欢上了这个孩子。刚才他一回头,朽木便毫不犹豫地挡在徐放面前,更觉得这个孩子仗义忠诚,年纪虽小,却也是个好汉子,故而对朽木不吝辞色加以鼓励。
朽木听他这么说,也颇觉得盛名之下无虚士,金陵断戟姚伯逊得享如此大名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当下便作了一揖恭声道:“敬受教了。”
姚谦点了点头,又对徐放道:“那三人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大理周氏三雄,三对金钩六只金镖名震天南。我等会儿要跟这三位交手,多半是一场恶斗。徐小兄弟木小兄弟,你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如果有什么护身法器,只管用出来吧。”
徐放点点头道:“姚大哥放心,我二人自有护身之法。”
言讫从怀中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小铜镜,这镜子边上有十三个小扣,却偏偏只有一个小扣系了一根冰蓝色的小穗,却是一件不完整的法器。
姚谦看了看,似乎想到了什么,便展颜一笑道:“你们既有此物那便好。如果有缘,我们下次再见,姚某请你们喝酒。”
徐放大喜道:“好呀好呀,姚大侠如有空,便来越州城外景岩山庄寻我便是,我家就在那里。”
姚谦笑道:“好!如果我忙完了手头的这些琐事,定然前来叨扰。两位小兄弟,那我们就此别过啦!你们回去路上小心些。”
言罢便转过身来,左手不知何时已经将那成名兵刃金戈断戟取在手中,那戟尖的气机正牢牢得锁定了周氏三雄中的老二,也正是站在最中间的那位。
原来姚谦之所以敢如此大胆地转过身去与徐木二人交谈,便是料定周氏三雄不敢妄动。如果这三人有一人稍有异动,姚谦的蓄力一击必然在电光火石之间招呼到周老二身上。
周氏三雄也对此心知肚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对面三人一顿交流,只盼徐木两个小孩速速离去,他们也好打发了姚谦好取走这优昙奇花。
这一回姚谦转过身来,气机流转之下,周老二便趁机脱离了出来,周氏三雄站了一个三才位,正面迎接这位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在他们的功力催发之下,六支金钩光芒大放,隐隐有夹击之势罩向姚谦。
姚谦一身修为极为奇怪,面对着周氏三雄的夹击之势恍如未觉,右手一领法诀,便提着那看似残破的断戟往周老二冲去。
他这一冲,周氏三雄的六支金钩亦随之而动,翻翻滚滚交织成一张巨大的金网锁向姚谦。
眼看金网临身,姚谦蓦地加速冲击,左手的断戟在刹那间爆发出赤红的光焰,一招武林当中最常见的“力劈华山”使将出来。
正是:管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