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宴罢，宾主尽欢。
周庄与颜云聪都是好酒之士，席筵之上，纵酒笑谈，兵法武道，古今轶事，不觉大醉。
最后还是由心情大好喝得微醺的颜徵派了安正带着两个小婢将周庄带入客房歇息。
一夜便如此过去，等到周庄再一睁眼，已经是日上三竿。幸好昨夜饮的是康王谷自酿的“康王醉”，醇厚温润，虽是大醉，今日起床却也并不头疼，反觉得好好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有酒月共舞，酒醒日迟迟。”
周庄躺在床上伸足了懒腰，才一边拿自己打趣一边缓缓穿衣起床。
梳洗罢，便听到房门轻敲。
周庄心下暗笑道：“好准确的动静。”
打开了门，果然见到三个小婢笑语盈盈，端着案盘，上面有一盏小盅，一个空碗，俱是时下最流行的官窑，青莹流彩，薄如蝉翼。
旁边是两小碟花样繁多，形状极好的茶点，周庄一打眼便认出了五种，都是京师樊楼的名点。此外还有一盏清茶，和一个小果盘，上面叠放着五个青如翡翠的小桃子。
为首的小婢对着周庄叉手一福，笑道：“先生早安。小婢小月，是大少爷吩咐来服侍您的。想来您已经洗漱过了，还请用些早点。您要是有什么别的想吃的，尽管吩咐小婢便是。”
周庄将她们让进门里，笑道：“你这般说来，我还真有一件事想要劳烦姐姐。”
小月笑道：“先生尽管吩咐便是，这般客气，小月可担当不起。”
周庄取了茶水清了清口，居然是难得的清茶，微苦回甘，颇有山林意境，不由得点点头赞叹道：“这茶好，可是‘云雾’么？”
“正是。”
“果然好茶。我在京师饮茶，许多茶博士点茶分茶如有神助。那茶里面是丁香、豆蔻、香叶、茴香无所不用其极，一盏茶取将过来，沿路能香上三五十里，品尝起来却差了谷中不啻千里。不过我这个人跟你其实差不多，在越州其实也不过就是个下人。品茗这种事我可不太擅长，你若是有空，帮我取些酒来，昨夜喝的‘康王醉’便是极好的。”
小月微微一笑道：“先生果然跟二少爷说的那般，是一个天生的酒鬼。”
她正说着，便变戏法般从身后取出一只碧玉葫芦来递给周庄道：“这是二少爷今天特地命我带给先生的，他还说这酒是他的珍藏，最好的杜康，老爷窖藏了一甲子多了，平日都舍不得喝的。他也不多，只有三葫，已经喝了一葫，剩下的分一半给你，就算是见面礼了。”
“哦？什么见面礼？”
“姑爷见面礼呀！”
周庄大笑，接过葫芦摩挲了一下玉壁道：“这是上等的青花翡翠，用来盛放杜康，倒也合适。”
他拔了玉塞子，深深地吸了一口，葫芦中恍如是清水一般，一丝酒香都没有，叹道：“果然是好酒，沉郁顿挫，酒香不露。”
周庄浅浅得饮了一口，顿时觉得唇齿芬芳，灵台清明，有登云攀月之感，忙将塞子塞了，笑道：“云聪兄懂我，果然是天底下最好的佳酿。一会儿我亲自去谢谢他。”
他喝完了酒，精神一振，也有了胃口，揭开了小盅，里面是胭脂米熬的粥，嫣红绵密，异香扑鼻。
“我听说当今的赵家天子早年间为柴皇麾下大将，曾历经过三十六场大仗，每次大仗过后，气亏血损，疲累不堪。后得异人所教，战事一结束，辄以血红胭脂米熬粥，饮罢大睡三日，起来便又生龙活虎，纵横天下。”
周庄的肚子里也不知道装下了多少天下闻所未闻的掌故，小月见他随口娓娓道来，各种奇闻竟好似亲眼所见亲身所历一般，也不由得啧啧称奇，心道也难怪得两位少爷如此看重这个其貌不扬的三旬落魄书生。
小月取了空碗替周庄盛了一碗胭脂米粥，又将两碟点心布好，便请周庄用早点。
周庄也不矫情，吃了几块点心，喝了几口粥，又取了茶水漱漱口便要起身。
小月笑道：“先生大好男儿，这便吃好了？”
周庄眨眨眼睛笑问：“你看我像是个措大，还是个丘八？”
小月掩口笑道：“先生自然是读书人。”
周庄笑道：“那便是了。小月你可听说过这样一句话，读书的人多半小肚鸡肠。”
小月笑道：“先生好厉害的用词，真真才高八斗的饱学之士。”
周庄哈哈一笑，伸手取了一个青翠的小桃子道：“罢了罢了，连你一个小丫头都讽刺我这种江湖落魄人，我还读得甚书！不如做只猴子罢了。”
他甩甩袖子，起身出了房门。
房门口站着一个人。
身量颀长，背负长剑，腰间悬着一对玉珏，如瀑布一般的玄色长发泻在肩头，虽然是背对着人，但是这副天下少有的潇洒姿态恐怕让人远远地就能铭刻在心。
周庄“咔嚓——”咬了一口手中的青翠的桃子，点点头笑道：“这桃子可算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桃子了，简直跟西王母的天府异种不相上下。颜兄，早上好呀。你这是在我房门前炼气吗？”
颜云承的身子一僵，慢慢转过身来，苦笑道：“周兄，你这令人破功的功夫着实让人匪夷所思，颜某输给你了。”
周庄嘻嘻一笑道：“我一向觉得跟有意思的人就得说一些没意思的话。”
颜云承一挑眉道：“为什么不说一些有意思的话？”
“因为即使是最没有意思的话到了有意思的人的耳朵里也会变得很有意思，那又何必浪费有意思的话呢？”
颜云承眯着眼睛盯了他一眼，嘴角微微扬起，点头道：“周兄犀利。”
“不敢当不敢当。颜兄你贵人事忙，何以今天这么有空，一大早便来我这里，既然不是炼气，想必也应该不是来参观参观鄙人吧？”
“你说我事忙？何以见得？”
“我看云聪兄大约是阮步兵一般的性子，如要管事，恐怕是在酒窖办公。而再过两年便是一甲子一现的银河赏桂嘉宴，颜谷主最近恐怕也常常得要闭关。至于颜夫人嘛，我虽与她交谈不多，只是我见她神色气质，堪称‘人淡如菊’，恐怕这谷中的大小事务不是交给了王总管便应该是交由颜大少你来主持。这个恐怕不难猜。”
颜云承点点头道：“有理。周兄好眼力。”
“眼力也分长短，再好的眼力只要短视了，也不过就是水月镜花，到最后竹篮打水两手空空罢了。”周庄随着颜云承的脚步慢慢地往后院花林中踱步而去。
颜云承笑道：“看来周兄果然是天纵奇才。如果我是家中的其他任何一人，我都会忍不住认为你着实是好好地良配。就算是我自己，现在都开始觉得，好好如果真的跟你在一起，恐怕多半不会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
周庄大大的叹了一口气道：“是吗？你可知道她跟着我差点把命都丢在了云州。”
“可是你们现在不是好好的？既然你们两个好好地，那么恐怕在云州丢了性命的应该是另有其人吧。”颜云承笑道。
周庄看了他一眼：“你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人。你说出来的话果然是一些有意思的话。”
颜云承大笑：“彼此彼此。周兄，如果我们早个几年认识，我们一定会成为最好的朋友。”
周庄一挑眉：“看来现在不行了？”
“当然不是，我们还是可以交朋友，交好朋友。”
周庄叹了一口气道：“我猜后面应该还有半句没有说完的。”
颜云承一拍手笑道：“中的！我们大可以交朋友，但是我们也不仅仅就是朋友，我们还可以在某个方面小小地竞争竞争。”
周庄闻言一挑左眉，心中暗道：“戏肉来啦。”
他心中一清二楚，脸上却一本正经地打趣道：“竞争谁是天下第一酒囊饭袋么？这个光辉称号我可是独霸古今上下八千年的！”
颜云承也不理他，自顾自道：“周兄，你可知道一年前素问道长前来为他的掌门大弟子北宫博玉提亲的时候，除了好好百般不愿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是极力阻挠，甚至在紧要关头暗助好好偷跑出去的吗？”
周庄斜了他一眼道：“你都这么说了，何必再绕个圈圈呢，那个人不就是你吗？”
颜云承点头道：“是呀，就是我。我原本以为这丫头跑到江湖上散散心之后，很快就会回来，可是谁想到一走便是两个月。我和康王谷众人分头寻访，都毫无所得。”
周庄默算了一下时间，便问道：“府中唯一一位小姐失踪，遍寻不着，想必这也难不倒堂堂康王境吧？”
“那是自然。”颜云承微微一笑，继续道：“我认得一个老头，平日里最能吹牛，说什么能掐会算，知前五百年知后五百年。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又贪睡又爱财的老头哄住了，请他给我卜了一卦，才知道好好一切安好。她既然一切安好，那么想必她只是不想回家见我们吧。再想到素问道长和北宫师兄那边的事情着实不曾处理好，以寻不到好好作为借口，也好继续妥善处置此事。”
他顿了一顿接道：“我却是不曾想到，天下间竟然还有如周兄一般的人物！自从听说你与好好在彩云之南百草谷前合力大战忉利宫高僧，还破去佛骨舍利之后，我真是如遭雷击，不怕周兄你笑话，直到现在我还不曾缓过劲来。”
周庄难得一脸正色地点点头道：“我虽然没心没肺惯了，颜兄心绪我实难感同身受，不过，大约还是能够猜到几分。十个月前我曾经突然觉得一阵心血来潮，便猜到有人开天眼，推算玄机。可是后来却丝毫没有异样，我还奇怪了许久，现在想来，大约就是陈抟那个睡不醒的老糊涂收了你的好处出的力吧？”
颜云承听到“陈抟”这个名字，想到那个须发皆白却仍旧百般耍赖死皮赖脸的前辈老道，也不由得嘴角上扬：“周兄明鉴。”
他们二人正言谈甚欢，便突然听到远处一声尖叫，二人顿时觉得不对，对视了一眼，放下了话头，身形急闪，往尖叫声来源处飞驰而去。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二人便已经赶到尖叫处，却是在一处山崖下面，花海之中。
这花二人均识得，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雪山静音。这花外形如同白玫瑰一般，都是蔷薇异种，颇为高大，能够长到一人多高，花朵也颇大，开得好的有如海碗大小，花朵通体洁白莹亮，如玉山积雪，万载不化。
这花原本产于天南海外，乃是王睿仔细寻访，又亲自前往南海落英岛讨得，颜夫人很是喜爱，仔细栽培，数十年来茁壮成长，如今已经不下万株，与康王谷独产的白玉琼花分庭抗礼，各自吐艳争芳。
现在正是这花开得最媚的时节，远远近近约有数十亩地的雪山静音都开得天真烂漫，千树万树千朵万朵，远远望去如同天界云端一般。
二人远远地便见到一大群人已经围在一处，闹闹哄哄，神色不宁。
他们正要排众而入，便听到身后风声异动，虚空之中一阵涟漪闪烁，流水般的光华自花间闪过，一爿花瓣从天上悠悠飘落，便现出一个人来。
这人二十一二的年纪，披头散发宽衣大袖，衣襟垮垮地系着，腰间两侧还各别了一只硕大的青玉葫芦，整个人酒气扑鼻，醉眼朦胧，走了一步，摇摇晃晃，险些一步栽倒，正是颜家的二少爷颜云聪。
他见到面前二人也毫不惊讶，一挑眉毛笑道：“大哥，妹夫，你们腿脚倒是利索，醉猫我佩服佩服。这里出了什么事情了？怎么还有小妞的哭声啊？”
三人分开众人，来到中心，便见到中间却是一块平整硕大如同床榻的北极冰玉石，上面端端地躺着一位面色安详的道袍丽人，正是昨夜还刚刚一同燕饮的九月仙子管书秋！
而现在，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力挫魔界的仙子已经芳魂杳逝，羽化飞升了。
隐隐的哭声渐渐如涟漪一般弥散来开。
“啪——”
从不离手的青玉酒葫芦生平第一回跌落尘埃……
“娘——”
痛彻心扉的呼唤却只能化作徒劳，在花林中霎时便惊骇了昨日的欢笑……
正是：才交同道友，便失前辈影。人生叹际遇，苦笑缘三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