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前后桃花雨,一眼一步误此生。桃花雨落如红雪,愁煞而今断肠人。
这是朽木长大以后梦中所得,他将这二十八个字分别刻在了手植的二十八株桃树上,每年寒食节前后,小愁谷中都会下起像今天这般清丽婉约的桃花雨,只可惜,佳人不知何处去,只留桃花舞春风。
而现在,刚刚年满十五的朽木只觉得眼前天地都统统褪去,这世间皆是混沌一片,唯有那一片山谷中的桃花开得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这画面若是纸上画儿,那也忒好,这般简静,如混沌不开,她尚宛在,我还未去,刹那芳华亦是地老天荒。
桃花雨落芬芳,共芬芳的还有那个疏疏落落的人,着宽衣大袖的青衫,晃晃荡荡似宓妃凌波而来,琼鼻小小,一皱一挺之间,便好似皴开了这山水明媚,让世间重新活泛开来。
她笑吟吟地走过来,不曾说一句话,一个字,连浅浅的呼吸都听不到,但是那黛山一抹之下的两汪秀水,却处处透着她的娇笑,好像在问他:“你是谁呀?怎么来这儿?可是来找我玩的么?”
朽木刚想答话,却突然发现嗫嗫不得语,张了张嘴,顿时涨红了脸,只好挠挠后脑勺,低头不言不语。
周庄自然是看到了自家这位小兄弟满面春光的模样,在他耳边偷偷说道:“看来我家小木头长大了哈!”
朽木顿时面如重枣,支支吾吾起来:“周大哥,休……休要取笑。”
周庄笑嘻嘻地拍着朽木的肩膀:“这是好事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哈哈!这是个好姑娘,听说是逃婚出来的,还捅了那个倒霉蛋新郎一剑。弃暗投明,有前途呀有前途。改天朽木你好好努力,准备让她也捅你一剑!”
朽木见周庄越说越没谱,便连忙打断他:“周大哥,你又开始满嘴胡说了。”
周庄嘿嘿一笑道:“罢了,你就是没有小放好玩!不说你啦!”
他抬起头,对着款款走来的清瘦少年道:“那小妞,你就是竺心依么?”
这少女穿着一身男装,但身材窈窕,如何骗得过眼前这些身怀修为的人。
她想必也是心知肚明,见面前这个满脸惫懒的青年一问,便落落大方地回答:“小妹正是竺心依。诸位可是因我而来?”她声音极好听,如雨落泉声,清脆可人。
周庄道:“他们应该是,我们原本不是,不过,现在有的是,有的应该还是不是。”
他这一段“是与不是”,说得人头昏脑涨,偏偏竺心依却能够一下子明白过来,笑道:“这位大哥可是么?”
周庄摇摇头,正色道:“我倒是想说是来着,可惜天生胆子小又身子骨弱,可不敢乱承认。”
竺心依抿嘴一笑道:“如此,大哥便与我介绍介绍为我而来的几位吧!”
周庄嘻嘻一笑开始从右边介绍:“这位胡子比命重要的老头是小生的东家,越州景岩山庄的土豪劣绅,姓徐上元下膺的便是。”
“一剑东来,叹息半生。徐世叔,有礼了。”竺心依对周庄口中的“土豪劣绅”显然知根知底,恭敬地福了一福。
徐元膺抚着胡子点点头笑道:“竺侄女免礼!”
“他旁边的这位人老珠黄的流氓老头是覆卮山的夏不笑。”
“覆卮山夏,前世不哭,今世不语,来世不笑。夏世叔,有礼了。”
这位名字叫夏不笑的四十上下的中年大叔已经不声不响一脸微笑地旁观了许久了。
“夏老头边上的这位凶神恶煞的奶奶是花柔花姐姐。”见到三十上下,风韵撩人的花柔美目一瞪,周庄忙在“奶奶”的称呼后面加上了一个“姐姐”。
竺心依扑哧一笑,道:“花姐姐是水帘洞中仙,小妹久仰了。”
花柔笑道:“竺姑娘才是仙子一般的人物,我是老奶奶喽。”
周庄忙继续介绍:“这小妞是半路上捡来的,爹妈不会取名字,有个诨名叫颜好好。”
竺心依深深地看了一眼正一脸气呼呼的瞪着周庄的颜好好,施礼道:“原来是匡庐康王谷颜家的小姐。颜姐姐,小妹有礼了。”
颜好好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便一直紧紧地跟着周庄,生怕他跑了一般。这回听到周庄说她是半路上捡来的,气的满脸通红,腮帮子鼓鼓的,像受了惊的河豚鱼一样,即便是竺心依向她施礼,她也不管不顾,就盯着周庄。
竺心依看了也觉得好笑,对着周庄打趣道:“大哥,这位颜姐姐似乎对你有话要说呢!”
周庄乜视了颜好好一眼,觉得无奈,便只好轻轻地在颜好好耳边说了几句,颜好好立时云收雨霁,彩虹翔天,对着竺心依还了一礼,巧笑嫣然:“妹妹好美的身段,声音也像黄鹂鸟儿那般好听呢!”
她本是天底下少有的美人坯子,与竺心依花开两朵,春兰秋菊,各具韵致。只是此前从来都是不声不响,双目如藤缠树一般牢牢的系在周庄身上,仅是留给众人一个侧脸,众人便也不甚留意她。现在见她笑语盈盈,仿佛春风吹来,漫山遍野的鲜花一霎时都鲜活过来,也让众人暗暗惊叹:“恁地好看的一个女娃!”
周庄算是最没有风雅志趣的人了,也唯有他嘿嘿直笑,又继续介绍下去:“这是阴间和他的小兄弟朽木。”
竺心依见到阴间怔了一怔,才缓缓道:“原来是天南妖族的阴大王,失敬失敬。”
她对周庄带来的人都笑容可掬,却唯独对着阴间似乎心存芥蒂,只是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声“失敬”。至于一心想与竺心依说上一句话的朽木,竺心依更是连看都未曾看他一眼。
朽木原本在心底暗暗打了许多腹稿:“万一竺姑娘说久仰,我该如何回答呀?也说久仰久仰么?可是这也太客套了,而且还是假话,我根本就是第一次见她嘛!这个不好。不然,就回答说竺姐姐好。哎呀,不行不行不行,这也太轻薄了,颜姑娘说可以,我这么说,却是不成,容易被她看轻了。要不还是说竺姑娘好吧。可是,万一她如果不是说久仰呢?万一她要是问我怎么姓朽呢?那才好呢!我可以多跟她说几句话了,还能好好介绍介绍我自己,哈哈,这样我们便算是认识了吧。可是万一……”
正当胡思乱想个不休的时候,朽木却是不曾料到竺心依居然对他视而不见,只是怔怔地看着阴间,又冷冷道:“久闻阴大王哭丧棒招魂幡威力无穷,想必是杀害了不少生灵,抽魂炼骨所得吧?”
阴间这位妖族大王素来大大咧咧惯了,见竺心依说到炼化生灵,这正是他自己领悟出来的一道法门,跟人族湘西大赶尸术,鬼族勾魂术都大有分别,他从来以此自得惯了,便道:“小小炼化生灵的小法术,不值一提,哈哈哈哈!”阴间大乐,连连摆手。
周庄心细如发,便觉得似乎有所不对,又看到对面两派中人,有许多怒目而视,朱玿远和董繁二人眼中冷笑连连,便猛地醒悟过来:“这帮名门正派,素来都是只将人当作生灵看待,至于其他生物,他们却从来不当做一回事,虫豸为害,妖灵为灾,都是必先除之而后快的。这个姓竺的小妞出身诚意派,从小被那帮子混账东西教导大,自然也是这般想法了,想必她有亲人被人抽魂驱尸,这才对阴间特别记恨。”
周庄干巴巴地哈哈一笑,有话没话地插了一句:“阴兄,你的法器似乎都是些山精野怪炼化的,不像我们人族湘西大赶尸术,专向人出手。这人和那些山林虫豸不可同日而语,精气神都是绝顶的,恐怕你的法器不过尔尔。”
阴间面色一沉,大怒道:“老周,别以为我们有三十年交情我就不敢炼化了你!我不炼人还不是你小子叫我不要出手的!我给你面子才收手,现在你倒反说起我来了。来来来,咱们先动手试试,你看看我的哭丧棒有些长进没有!”
两派众人见阴间和周庄先内讧起来,便又开始在心底暗笑,有人看热闹不嫌事情大,在人群中起哄:“要打快打,说个甚么!忒不爽利!”
唯有朱董二人对视一眼,觉得这个周庄着实厉害,此前见这个人土木形骸,放浪不羁,还真就小看了他,等会儿若要出手,还是先联手废了他!
竺心依此时如何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本是聪明明理的女子,一听便明白了周庄的意思,见阴间在那里喋喋不休,便知道自己误会了阴间,当下对着周庄点头微笑,道:“大哥可还没有为小妹介绍完呢?怎的便和阴兄起了口角。”
周庄见阴间冲着他仍旧念念叨叨挽着袖子的样子,便对他摆摆手道:“老鸡仔,几百岁的人,别闹!要打等会比比谁收拾的人多。”这才让阴间骂骂咧咧地住了手。
唯有朽木正好站在二人中间,他刚刚才缓过神来,不经意间注意到了阴间周庄二人之间的小眼色。
周庄继续道:“那边两位是老鸡仔带来的,沈逆水和段夜。”
竺心依似乎对天南妖族颇为了解,福了一福道:“长弓射落日,指槊断江河。阴大王麾下五大将之二的段总管和沈大将军,小女子远在中州也是久闻大名了。”
段沈二人回了一礼,段夜笑道:“诚意派高足,竹外疏花四位女侠我等也是久仰了,今日得见位列第一的竺姑娘真是不虚此行。”
段夜本是天南妖族震部大总管,天下诸事没有他不清楚的,对于这位近年来传闻沸反盈天的竺女侠,自然心知肚明。沈逆水则笑笑点头,不复多言。
唯有阴间插科打诨:“小姑娘真是不像话,我堂堂震部大王怎么还没有老段和逆水他们名头响亮?”
竺心依神思飞快,忙道:“阴大王自然也是震古烁今的大人物,只是名头虽响,却是气势迫人,小女子胆小,不敢多言。”
阴间见竺心依会说话,便连连摆手,笑道:“哈哈,小姑娘嘴甜,本大王不与你计较啦!”
竺心依又道:“既然大哥都介绍了各位,小妹还不知晓大哥尊姓大名呢?”
周庄笑道:“竺姑娘这么聪明,鄙人姓周自然是知道的了,单名一个庄字,草字子休。现在受聘景岩山庄,是徐家少爷的西席。”
周庄一顿,又嘿嘿笑道:“竺姑娘行走江湖四年有余,闯下了偌大的万儿,江湖各门各派事无巨细,往往尽收姑娘眼底。我知道你这小妞,从一来便在猜测我是何人,只不过恐怕你要失望了,鄙人不才,只不过是江湖上的无名走卒罢了。”
竺心依嫣然一笑:“恐怕不然。今日之后,周大哥自当一举成名,与天下英雄煮酒共论。”
周庄哈哈大笑:“承你这小妞吉言啦,成名什么的,于我何嘉焉。不过这喝酒嘛,倒是我的一大爱好。”
“既然周公子爱酒,谷某这里有桃花酿数瓯,不知可能入得了周公子法眼?”
正当谷口众人暗打机锋时,突然从山谷内桃花林中传来一声客客气气的声音。这声音听上去甚是年轻,不过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但就言辞内容来讲,竟是此处的主人——百草仙人谷清愁。
正是:百草谷前高朋如云,千桃林中雅主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