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家村”在近代外国列强和军伐地方势力双重压榨下艰难熬过了百年。姓氏已由王、乔、吴、祁等八个家族扩展到以八家为基础的刘、晏、柳、田、何、段六家相继纳入的十四个家族。随着“四家村”大家族成员的增加,村庄范围从王姓家族聚集的西域河东西两岸、乔姓家族云聚的北沟河北岸,向东一家接着一家与定居在牤牛河西岸的吴家连成一体。到民国初年晚到三条河畔的刘姓一家繁衍速度快于其它后续五家,逐渐向北沟河南岸发展,数十年后与祁南洼一家接在一起。此时的“四家村”已形成以村中明代王、乔、吴三家族人亲手栽种的槐树为核心,向西至西域河的西街、向东至牤牛河的东街、向南至北沟河南岸的南街“丁字型”、拥有三百多户人家的村落。
三条河水灌溉了“四家村”东、南两个方向的大片良田,滋润了西、北两个方向的成片果园,养育了村里的老老少少。“四家村”的春天是在桃红柳绿中一年又一年闪过,夏天是在老人的扇子声和孩子水坑里戏闹声中延续,秋天是在红红的柿子树园和黄黄的棒子堆旁忙活中祭中秋,冬天是在温暖的炕头上和烤手的火盆边说着乡音过大年。
晨曦中的“四家村”的丁字街上空,在袅袅炊烟的裹狭中飘来荡去股股油香。南街西侧街面的烧饼舖里灯火辉煌,一家之主李有江头上戴着白白的小帽、腰上紥着蓝蓝的围裙、手上攥着长长的饼铲、眼上盯着红红的炉膛、嘴上蹦着短短的话语、案上堆着香香的烧饼。老伴王大姑娘和着面团、捏着剂子、擀着膳子、听着吩附、瞟着微微冒泡的油锅。大儿子李春生嘴里叼着半个烧饼、怀里抱着四块劈柴、手里举着一根拨鈎、轻轻扒着灶膛的碳火。小儿子金钟手里拿着拨郎鼓、口里含着蜻艮糖、眼里汪着泪水、岔着腿、对着尿盆哭着闹着。李有江家的烧饼在“四家村”周边十里八村远近闻名,以面软、层多、椒盐均匀、双面芝麻而著称。李有江的媳妇是郝家的姑娘,嫁到李家后和丈夫共同打理烧饼铺,在给丈夫打下手的同时,练就了一手炸油饼的绝活,她出锅的油饼薄、脆、香,村里人都夸郝大姑娘的手艺高超,每天一百斤面的炸货不到太阳露嘴儿就卖光了。夫妻俩时不时的扭头看一眼金钟,对小儿子的哭闹已习以为常,不停的用擀面棍敲打着面案,韵律十足的敲击声飘到丁字街上空,与西街何家铁匠铺里传出的大小锤撞击铁砧子、节奏清脆的打击声遥相呼应。
村里西街中段北侧,何家三兄弟开的铁匠铺已卸下门板开张营业。老大何长海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打开炉盖儿、拉开炉门儿、加上烟煤末儿,等着炉火快快升温。老二何长利每日起来第一件事是照镜子,沾着水、抹着头、拢着发、盯着脸,耗着炉火慢慢升温。老三何长顺每日最晚一个下炕,眯封着眼、打着哈气、踏拉着鞋、提着裤子去后院茅房,盼着炉火停滞升温。何家哥三各有自己独门绝活儿,何长海打造的马掌耐磨,方圆百里的驴、马、骡都到何家铁匠铺来钉掌,长海每天都戴着脏套袖、紥着皮围裙、蹬着小板凳、夹着大铁铲、扳着臭蹄子、含着锈钉子,一遍一遍的铲去残蹄、钉上新掌、削去废边。多少烈马、多少犟驴一到何老大的手上都服服贴贴,从未出现过别处惯例给牲口钉掌捆绑上刑的场景。何长利的强项是打麽灶台上的刀勺铲子一类的做饭傢伙什儿。长利捶打出的菜刀钢口好、从不卷刃;勺子加配把、从不烫手;锅铲握手型、从不转个,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妈时常一面做饭一面咵好长利好手艺。何长利敲打出的剪刀锥子顶针一堆做针线活儿的小巧工具,深得大姑娘小媳妇的喜爱,正处在青春挥发期的女人们、手里攥着亮晶晶的小剪子、指间套着顶眼密布的黄顶针,心里时不时想起小伙子高挑的身材和招人喜欢的脸庞,经常偷着乐得脸红心跳。何长顺是农用系列工具的制造高手,他浇铸的犁铧头左右飞边适宜、上下深浅适度,放到地里使用人不累、牛不乏;鉄掀头弧度适中、鉄掀把儿粗细合手,用起来轻松不打泡;不管是平镐还是尖镐,使用多久也不掉楔。长顺锤下的大车轮外箍铁瓦厚实、匀称、耐磨,不管大车使用多少年,既使大车用散了架,车轮上的铁瓦亦然牢固。老大看炉火已旺,左手拿起了火钳,右手抓起了小锤儿,一手从炉膛里夹出红红的铁块儿,一手有节奏的在铁砧子上敲打三下。老二赶紧放下手中用于焠火的水盆儿,撩起帆布围裙一角掖在腰里,抄起大锤,盯着小锤的指挥一锤跟着一锤。老三放下风箱拉杆,直起腰抡起大锤,加入大锤小锤节拍鲜明、韵律十足的何家三兄弟晨曲的演奏中。在丁字街上空铁匠铺传出清脆敲击声的间歇中,不间断的传来“嚓啦、嚓啦”的磨擦声。
村里南街中段东侧,木匠铺王家的徒弟们已早早离开热被窝,有的从丁字街官井挑回水往缸里倒,有的抄起大扫帚把院子犄角旮旯都扫得干干净净,有的在往磨刀石上点水一遍又一遍的磨着刨刃、锛头、凿尖,有的在往放线斗儿里加进少量研好的墨汁,有的蹲在地上一条接一条的伐着锯条。那尖厉刺耳、不紧不慢的锉刀磨擦锯条的“嚓啦”声,从王家大院窜到上空并向四方漫延。大院里的老爷子王顺年到底是王西岭多少代子孙已无人知晓,但王家木匠铺的红火生意确远近闻名。“四家村”木匠铺王家所有跟庄稼地有关的木匠活儿都做,其中最有名气、周边百里无对手的有三项绝技——盖房、打车、做棺材。王顺年带的十个徒弟,不管是脑瓜儿激灵的还是笨手笨脚的,三项绝活人人都运用自如。每到春暖花开时节,十里八村准备盖房的乡亲,都早早到王家木匠铺里预定。天天干活收工后,王顺年总是一边抽着叶子烟,一边喝着小叶茶,一边翻着记得密密麻麻的小本子,安排好第二天谁家、什么时辰盖房上樑。每日上午,王顺年把家里零散木工活安置妥当后,都要来到正盖新房的主人家,看看檩条的粗细,量量椽子的长短,掏出罗盘抄抄柱脚的高矮。徒弟们凿眼的凿眼、立架的立架、上樑的上樑,忙到红日当头午时之际,大家都转头看着师父王顺年。只见王顺年一手揪着线斗子绳,一手轻轻的稳住线斗盒,眯起一只眼,瞄着最高处房大樑与墨斗线构成的直角。随着王顺年的一声“好嘞!”,徒弟们掖好木楔、稳住大樑,纷纷向事主道喜,院子里鞭炮齐鸣。木匠铺王家打造的大型双轮铁瓦车外观流畅,车身长能多拉货,车辕宽能多坐人,车架牢固经久耐用,而最让人佩服的是大车拉起来轻盈省力。王家出品的大车之所以耐使、省畜力,其奥妙在于车轴的制作上。首先车轴选料要挑无裂纹、无疤癞的圆木,然后在两端剃槽深浅大小适中,槽内安置铁楔长短粗细一致,装上车轮后轻转前后自如。王家的大车载重物不觉得沉,装轻物不感到颠,隔三差五就有一两辆大车从王家大门拉走。木匠铺里的徒弟们虽然白天干活儿很累,但夜里时常被敲门声叫醒,每次都赶紧穿衣裳下炕、把家里死人求做棺材的事主让进来,问清哪村的、死者是男是女、是喜丧还是“热活”、木料是板材还是圆木。村里的暮年老人都瞩付儿女提前到王家去订口寿材,因王家木匠铺打的棺木,从里到外榫儿深、活儿细、缝儿严,当老人最后一口气快没、看一眼王家出的棺材就满意的走了。当年“四家村”尽管有山有水、有良田有果园,但缺医少药、没钱治病的困境一直缠绕着家家户户。春耕时犁头经常耠出裹着破草蓆子的死孩子,夏日时常看见抬着湿木棺材、不断从棺材底滴溚出腥臭黄汤儿的送葬队伍,秋收再忙也要放下手里的庄稼活、先把过世死人入殓,冬夜子时撕肝裂肺的哭声偶尔会将乡邻的睡梦惊醒。为死人做棺材的活儿,王家木匠铺从不推辞,尤其是烈日炎炎的三伏天。年长的老人辞世因寿材提前准备、家人按步就班办理丧事,而遇年轻人突然离去、当事人万分火急、求木匠铺师父抢“热活”。所谓“热活”是指天气燥热、事主心急火燎、木工活时间紧迫。做“热活”有三难,一是伐树难。人突然死亡,多数人家做棺材用料都要现砍树,正在生长的大树枝繁叶茂、皮厚纤韧、树脂粘稠,无论从哪个方向下锯伐树,都夹锯难拉,两个人要累得筋疲力尽,大树才能被伐倒在地。二是运木难。当把倒地的大树缷叉除枝截成圆木后,如何从四周被一人多高、密不透风的庄稼地包围圈里拖出来是个大难题。两个人顺垄沟抬、树长木湿挪不动,四个人穿杠抬起横走、又怕踩毁大片青庄稼,只能采取圆木前端拴两根一长一短的绳子、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前面拉,圆木后端绑上粗绳、穿上小杠一左一右在后面抬,直到四个人汗流浃背、肩膀被绳子勒出鲜红的血印,才能把圆木从潮湿泥泞、焖热憋气的青纱帐中拽到四五里远的大道上装车运回。三是攒材难。刚卸下车的圆木立即竖起来,用大锯将圆木破成板材,来不及烘烤去湿,即刻凿眼抄平,迅速拼装成型。由于湿木抢活儿,不管多认真、多仔细,做成的棺材经太阳爆晒都会轻微变形。每当暑夏逝者入殓被众人抬起、从棺材缝隙中渗出浊水时,没人抱怨,这是“热活”最难的一关,只有王顺年木匠铺里的徒弟们才有能力闯“热活”三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日上两杆,在丁字街上空锤击、伐锯单调的声谱中,总会准时传来清晰、高低音错落有秩的卖豆腐吆喝声,声音来自王家豆腐坊。西街中段北侧王振庭的豆腐坊里、靠西山墙根儿的架子上、一溜儿摆放十屉、冒着热气、雪白的豆腐。儿子王树年一面低头整理着豆腐挑子,一面抬头直起脖子拉长声调喊着“豆——腐!”王振庭一屉一屉的把豆腐捯进豆腐盘里,一块一块的码放整齐,随手把屉布用清水投净、平平整整的盖在豆腐盘上,目送着儿子挑着豆腐担子出了院门。王振庭的媳妇正趴在高高的豆腐锅台上、攥着长长的刷子把儿,弯着腰、厥着屁股,脑袋全部探进深深的筒锅里,用力洗刷着贴在锅底的豆腐残渣。一丈五矮敦敦的王振庭、阴差阳错的娶了个一丈七、人高马大、如花似玉的媳妇王乔氏,村里人随口把乔家嫁到王家的飘亮姑娘叫成了乔大个。自知体态外貌不俗的乔大个,进了王家门后,凭着自已对丈夫的体贴、对儿子的疼爱,拼着自已身高力大的优势,起五更睡半夜的努力,把豆腐坊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上午把做豆腐的锅、瓢、屉、灶等所有傢伙什都洗刷一遍之后,转过身就去做中午饭。看到儿子树年卖完豆腐、挑着担子进门后,把第三碟菜端上桌,一家人叨咕一番第二天做豆腐的事儿。乔大个看着丈夫儿子嘴里嚼着饭、手里端着碗、双眼都发闲,催着每日夜半子时下炕、磨豆、熬浆累得筋疲力尽的爷俩赶紧打发睡觉,而自已把刀勺铲子锅碗瓢盆收拾稳妥后,从炕沿上抓起全家人做豆腐穿过的围裙、套袖、白帽、口罩,放在大盆里、挽起袖口洗得白白净净,晾到院子的铁丝上。回到屋里、放下袖子,端出大箥箩,把卖豆腐换回来的黄豆、黑豆、绿豆、杂豆、棒子粒儿分别放进囤里,再把以前存的黄豆倒在箥箩中仔细挑选,待到把五十斤豆子里残留的豆梗、豆叶都捡净后、天已经完全黑了。王振庭起来擦把脸、吃口饭、抽袋烟,把媳妇挑好的黄豆放进大桶里,加上六瓢水泡到半夜。王振庭下炕摸黑到磨房,点上煤油灯、放在磨道的墙窝里,走到驴圈里,给驴戴上箍嘴,蒙上眼睛,牵进磨房,栓上绳套。从屋里挑出十桶浸水的黄豆放在磨房门外,拎起一桶放在磨盘边儿上,用长把铁勺舀起带水的黄豆,顺着磨眼慢慢的送进磨里。随着一声吆呵,毛驴沿着磨道一遭又一遭的重复走着,磨出的豆浆顺着磨盘刮板一圈又一圈的流进桶里,一桶又一桶的倒入锅内。当东方蒙蒙亮的时候,乔大个起来,梳好头,戴上白白的帽子,穿上套袖,系上围裙,点火煮豆浆。过一会儿,乔大个盯着豆浆锅、等到豆浆全部滚开时,用铁勺舀两勺盐卤、随着转动的豆浆、均匀的融进豆浆里。瞬息间,豆浆转动的速度越来越慢,浆水凝聚成稠稠的豆腐脑。夫妻俩一人掏浆,一人过箩,一箩水豆腐放进一个豆腐盘内,盘上摞盘直摞到二十盘,最上面压上石礅子。听着从豆腐包里滴滴溚溚的流水声,乔大个叫醒儿子。王树年揉着眼睛,打着哈气,穿好衣服,整理好挑子,走出家门,街上又响起“卖——豆——腐”的吆喝声。
日上三杆、快到中午时,在锤击声、伐锯声、吆喝声的混声交响乐中,偶而听到紧三声、慢两声、有规律的敲击声,酷似京剧乐班里起指挥作用的单皮短而脆的声音,为混声乐送来了节奏感极强的音符。清脆声音从东街向西音量渐强,一直到西街南侧的乔家院落上空。这里是乔恒山家的香油坊,主人乔恒山正推着独轮车走出院门儿,车的两边挂着两个油篓子,走上十几步,放下车把,拿起油梆子、攥着梆子棍,有节奏的击打起来。“四家村”的乡邻不管有钱没钱,每家多少都买过乔恒山家的香油,男女老少都咂磨过乔家油坊产品香气带来美味的快感。乔家油坊的香油之所以被众口称赞、则事出有因。现已五十岁的乔恒山,小时候念了两年私塾,从先生那儿懂得了忠厚传家久是做人之根本的道理。但好景不长,在恒山十岁的那年开春儿,他壮年的父亲得了一种怪病,刚开始四肢软弱无力,继而四肢奇痒无比,后又四肢腥臭溃烂。他母亲变卖了祖上留下来的九亩土地,四处求医为他父亲治病。两年后已家图四壁朝不保夕,母亲看着被病魔摧残得只剩一丝气息的父亲、想吃一口有香味儿的熬野菜愿望都无能为力、泪如雨下。十二岁的乔恒山望着母亲无耐的愁容和父亲即将离世绝望的目光心如刀绞,立志要撑起这个家,不但要让母亲有饭吃,而且还要让母亲有滋有味儿的活着,于是到二十里地以外的牛栏山镇油坊拜师学艺。三年后乔恒山辞别师父,回“四家村”、拉上比自已小两岁的姪子乔謇、开起了香油坊。历经三十多年的奋斗,乔恒山叔姪的油坊已闻名京北。村里人都知道乔家油香,但乔家香油里所含的智慧确知之甚少。乔恒山做的香油比外村油坊的产品多“三滴精料”。第一料精。乔恒山经过多次试验发现,瘪芝麻出油率最低、油质最差、油色浑浊、香气中混杂邪味儿;半瘪芝麻出油率稍好、油质平平、油色灰白、香气平淡乏味儿;仔粒饱满芝麻出油率最高、油质最佳、油色晶莹剔透、香气纯正美味儿。乔家油坊出高价钱、精选最好油料,为了保障油品上乘,乔家每年都到一百里地以外、盛产芝麻的产地塞上多伦,一次性购进优质、全年所需的油品原料。第二活精。乔恒山从选芝麻、炒芝麻、挤芝麻、压芝麻,到漏油、澄油、装油全部加工设备都选用最好的,生产工艺流程采用最新的,乔家做油的精细劲儿无他人可比。第三点精。乔恒山学徒期满,拿出自已全部积蓄买了一块怀表,他用钟点作为标尺严格控制油品质量。香油制作的第一关是炒芝麻。炒嫩了不出油,炒老了油色黑。乔恒山用时间监控芝麻的成熟度,他先在炉膛内旺火上加两铲煤末、使炉温稳定,然后倒入芝麻、向左翻炒三下、向右翻炒两下,不间断持续翻炒八分钟后迅速灌进小石磨磨眼。就这左三右二八分钟的控点技术,成为乔家香油上等佳品的基础。第二关是磨麻浆。磨时短出油少,磨时长油裹沙。乔恒山一面吆呵着毛驴不紧不慢匀速拉磨,一面往磨眼里均匀填进炒熟、色泽橙黄的热芝麻,一面盯着从磨脐流出芝麻稠浆的时间。每瓢滚烫的芝麻,从进磨到出磨控制在一分半钟。这一分半钟的控时技术,促成乔家油坊出油率最高。第三关是控油锤。碾数低油色淡,碾数高色泽浓。乔恒山每日磨油都是亲手操控油锤,从麻浆倒入油包开始,双手紧握油锤丁字型横梁,用力提拉、放绳,使油锤均力碾压油包,到橙色透明的油珠汇成细细的油流每次都控制在九分钟。九分钟的控点技术,筑成乔家油品色泽浓重、香气袭人的好口碑。乔家油坊不仅香油卖得好,而且榨油后的油渣也备受欢迎,其麻渣饼定期被距“四家村”二十二里的北郎中村、种烟草大户全部买走。那村的种烟大户王家,因常年施用乔家油坊的优质麻渣,生产的烟叶口感好、产量高,从开始只种烟草到种烟草卖烟叶一体化,进而开办了京北规模最大的烟铺。乔家叔姪俩在卖油中,时刻遵守“急打酒、慢打油”的信条,从不缺斤短两,遇到个别乡亲手头紧赊油、从不上门催账。乔家油坊节奏感极强的敲击梆子声,与烧饼铺的击打面案声、鉄匠铺的撞击铁器声、木匠铺的间断伐锯声、豆腐坊的高亢叫卖声融在一起。这个“四家村”特有的交响乐、时不时的传进抄纸坊掌门人张文举的耳朵里。
丁字街的鼎点上住着张姓一家,弟兄四人以纸业为生,既收购造纸原料、制造粗糙的包装纸,又销售一些书写纸,乡亲们习惯称张家纸坊。张家先人是个私塾学究,希望自已的后人知书达理、仕途通达,于是給自已的后代预留了“秀才、举人、进士、状元”字头为姓名字尾。老大张文秀自幼勤奋好学,在父亲朋友的保举下,离开“四家村”、进京城学徒造纸。三年学徒期满,留在师父身边,协助师父管理地处北京南城白纸坊的造纸厂。老二张文举是兄弟四人中最有心机的,在私塾上学期间摹仿先生舞文弄墨的举止,回到家里细心观察父亲理财的过程,长大后常到大哥的造纸厂去打下手,十九岁时从体弱多病的父亲手中接过幥家的重任,安排哥四個的前程,把纸坊管理得井井有条。老三有驳老人美好遗愿,既不习文又不上进,跟“进士”毫无关联,逃学挨打是家常便饭。对纸业不感兴趣、而仗义疏财、广交朋友的张文进,听二哥的话专门去周边十里八村收购造纸原料,每年到距“四家村”十多里地牤牛河下稍收足三十大车芦苇,送到北京白纸坊大哥处、用于生产日常生活用纸。同期在本村收购四大垛谷草、备于自家抄纸之需。老四张文状少言寡语、暪头干活,从谷草粉碎、加料调浆、滤浆沉淀、提浆晾晒、压摞裁边,到三种包装纸和两类纸板搬进铺面、放上柜台,所有造纸全部程序的脏活、累活都一人完成。张家纸坊之所以红火了几十年,则在于兄弟四人的分工与配合,文秀的技术、文举的理财、文进的仗义、文状的憨实和四人的合力。村里家家户户的窗户纸、孩子上私人学堂的原书纸、婚丧嫁娶的账单纸、节日祭祀的包袱纸、死人殡葬的纸饰纸都来自张家纸坊。
在丁字街鼎点斜对面是一家与张家纸坊同样生意兴隆的店家---乔瞻点心店。因早到三条河畔的王、乔、吴、祁四家,均来自爱吃馍、喜喝醋的山西,对面食情有独衷,称面粉加工的糕点为大餑餑,于是管乔瞻糕点小店叫餑餑店。乔瞻餑餑店只是乔家点心店的一个分店,其总店在“四家村”南二十里的、号称京北第一大镇的高丽营。乔家糕点作坊在高丽营,每隔三天乔瞻的弟弟就会用驴车把货送到餑餑店来。乔瞻的餑餑店小、销量有限,但品种齐全,油炸的、油酥的、薰制的、糖寖的、加料的、烤制的糕点一溜摆在柜台上,除此之外还卖几种不同形状的水果糖。店门口经常有小孩儿扒着柜台向里看、大人见着使劲拽孩子、小孩恋恋不舍离开餑餑店的情景。
与叮铛做响的何家铁匠铺隔街相望的是一家茶叶店。王保河茶叶店是延续先人王辰喜茶、懂茶、品茶、嗜茶的习俗而开办的。清代中叶,王家石匠名人王辰和吴家能人吴黄,共同参加了京城修建皇宫的工程,并随着雕石高超技法知名度的提高,接触清朝官宦人家的机会增多,旗人饮早茶的习惯也被感染,于是对茶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王辰的后代到王保河已是三代经营茶叶店,对茶树、採茶、炒茶、泡茶了如指掌,他时常给买茶的乡亲讲中国各地不同的饮茶习惯,如草原牧民喝奶茶、延边鲜族喝冷茶、湘西吉首喝辣茶、云南思茅喝煮茶、京城皇上喝花茶、太湖洞庭喝七家茶、青藏高原喝酥油茶等等的故事。王保河的茶叶店经营着四大类茶品,即未发酵的绿茶、全发酵的红茶、半发酵的乌龙茶和用碎茶老茶与茶梗压制的茶砖。柜台和货架上整齐码放着桶装茶、袋装茶和散装茶。在丁字街的上空,飘浮的炸油香、糕点香气味中依裹一缕沁心的茶香。
“四家村”每到日头偏西、炊烟袅袅、作坊的敲打声逐渐消失在寂静的上空时,偶尔会听到断断续续的铃铛声。寻声而往是南街东侧、王家木匠铺的前院王文玉大车店。车店大院门内宽敞的院子里,脖子上栓着小铜铃铛的小马、小牛、小驴、小羊撒了欢儿的乱跑,脖子下坠着大铁铃铛的儿马、牤牛、叫驴、头羊晃着头、刨着蹄、摆着尾、围着栓马桩转着圈儿。上房五间传出客人的说笑声,堂屋门梁上挂着刚点亮的围灯。店主人王文玉四十多岁,个子不高但嗓门大,每天起早摊黑的招呼南来北往的马车、马邦、驮队。王文玉老伴高个小脚、爱说爱笑,除去为住店客人忙活一日三餐外,总是叼着长烟袋杆儿和店内常客聊从天南海北客人嘴里听来的八卦新闻。老俩口无儿无女,但都喜欢动物,热炕上偎着三只花猫,院子里卧着两条大黑狗。对驻店的牲口,不管是骡马驴牛还是猪羊犬鹅,不用客人吩咐就都喂饱,尤其对傍晚入驻的大型驼队格外关照。老俩口知道骆驼不同于家庭饲养的牲畜每天定时喂料,驼队都是长途贩运,出发前喂饱骆驼,上路两三天后才能停下来喂下一顿草料。一个驼队三五十匹骆驼是多数,偶而还会来八九十匹的大型驼队。一听“铛啷!铛啷!”的驼铃声,王文玉便赶紧打开院门,把骆驼客让进店内,牵着头骆驼拉进院里,一会儿硕大的院子便横七竖八的趴满了喷着热气、打着响鼻、嚼着白沫、大小不等的骆驼。王文玉提起大木水筲、挨个给骆驼饮足水,在累得疲惫不堪的骆驼嘴前、扒拉一堆堆事先用清水泡过备好的碎谷草。老伴儿端着一个大瓦盆,里面盛满了黑豆、麸皮的混合饲料,把几头小骆驼单独拽过来,放下料盆,让牠们吃个够。老伴不止单喂小骆驼,对其它小牲口也格外照看,如对驻店的驴驹、马驹、牛犊饮温水,给存放过夜的小鸡、小鸭、小鹅多喂点青菜叶子。老俩口一直忙到客人吃好睡下、牲口反刍趴下,才能舒口气、吃口饭、抽口烟上炕睡觉。第二天三更后,驮着木炭、劈柴、块煤、盐包的骆驼队摘下铃铛、悄悄地离开大车店、赶往北京关城门之前把货送到。两个时辰后,驴叫声、马嘶声、赶车把式的响鞭声、小牲口脖子上清脆铃铛声此起彼伏,从南街大车店传到丁字街的上空,与烧饼铺里面棍的敲击声、铁匠铺里小锤的击打声、油坊里的梆子声、木匠铺里的伐锯声、豆腐坊里的吆呵声混搭在一起,演奏出“四家村”和谐、安逸、生机勃勃的优美晨曲。
在西域河、北沟河、牤牛河的滋润下,“四家村”的主人们从庄南成片沃土上打下的粮食灌满了大囤小斗,从庄北错落有秩果园里摘下成筐的柿子晒遍了场院、房檐和窗台。男人不停的耕作,风里来雨里去,保障一年的吃喝不用发愁;女人不断的操劳,缝衣裳纳鞋底,保障四季的穿戴不用担忧。“四家村”人春耕时人欢马叫、夏锄时挥汗如雨、秋收时喜笑颜开、冬闲时集市侃谈。三条河水引来了“四家村”、养育了“四家村”、恩惠了“四家村”。
民国二十八年的七、八月间,大雨一场接着一场,小雨日夜下个没完,北面的山坡被雨浸酥了,南面的庄稼被水浸透了;房子的山墙被雨浸湿了,院子的围墙被水浸塌了。全村人望着黑云密布、雨帘高垂的天空,无奈的祈盼龙王爷开恩别再下雨了。
八月十七日午夜二更,狂风裹着暴雨倾盆而至,闪电刺破漆黑的夜空一条接着一条,滚雷响彻环宇、前赴后继的一声连着一声,铜钱儿大的雨点斜着潲在窗户纸上,转眼间风舔食了破旧的窗户纸、携着雨毫无顾及的从窗棱间钻进来,肆无忌惮的吹着板柜、淋湿被褥、打着炕蓆、撵着惊慌失措的男女老少。雷鸣电闪肆虐了一个时辰后渐渐远去,在密集的大雨声中夹杂不断传来房屋倒塌的轰隆声、大人的呼喊声、孩子的哭叫声、牲畜的嘶鸣声。当天空在雨雾的笼罩下渐显鱼肚白时,人们听到了由远而进、隆隆作响、可怕的波涛声。
第二天早晨,风弱了、雨小了,住在丁字街西南角的赵斌踩着没脚脖子的稀泥、登上位于丁字街鼎端的、全村至高点——告庙,站在告庙的第二层、也是最高一层,向东南西三个方向望去,先看见南街木匠铺王顺年的小儿子王文汗帔着蓑衣出了院门,又见住在西域河东岸的乔文年顶着草帽从西街过来,一会儿东街的晏玉海挽起裤腿儿、蹚着水来到街上。四个小伙子年龄相仿、性格接近,平日劳作之余总爱在一起闲聊玩耍,有时对遭难的乡亲助一臂之力,遇到大事总在一起商量、想个克服困难的招儿已形成习惯。四个人站在告庙上向四周望去,北面山坡最高处恒岭一条条大小瀑布闪着亮光,紧靠村边的北沟河波涛声亦息可闻,住在河边窑洞的三户人家不知怎么样;西面的西岭子已被西域河冲掉了半边,滚滚的河水卷着泥沙裹着柴草向南、拐湾向东流淌,驻在河西的九户人家有的房子歪了、有的山墙倒了、有的院墙塌了;南面从街面望去一遍汪洋,拐湾冲过来的疯狂西域河,冲毁了河南岸祁家的院落,掀翻了祁家的房顶,两处房茬卧在大水中,没有人的影子,没有牲畜的痕迹,七棵大杨树歪着身子斜趴在水面上。越过满目疮夷的祁家院落向南远看,昔日绿油油的村南大平原已是水天一色,不管是白薯、谷子、棒子、高粱,还是黄豆、杂豆、芝麻、棉花全都淹没在浑浊的水中;东面是全村地势低洼集中区,所有涌进村里街道的河水与下雨留下的脏水全部流入东街,久而久之形成村里最大的水坑。连续一个月的降水,家家房子的后山墙都被水泡软了,经整夜的暴雨冲刷、东街到处是房倒屋塌,能立着的房子寮寮无几。
几天后,四个小伙子了解到,“四家村”在民国二十八年大洪水中死亡三十七人,其中包括祁家男女老少十九口。经过全村人仔细查找,在三十七人中只发现十一具尸体,其余逝者均被大水卷走无任何下落消息。在后来的数月里,晚上常见到为故去亲人烧纸钱的火光,常听见思念失去家人的哭声。乡亲们倍感悲痛、陪眼泪最多的是刘富春老俩口撕心裂肺的、一次次祭祀女儿的场景。刘富春自幼体弱多病,没有下地干活的体力,老婆是盲人,每天都是刘富春拉着媳妇到地里去种庄稼,日子虽苦但俩人苦中找乐,每天晚上刘富春都拉他那把破二胡为媳妇取乐。后来有了一个女儿,俩人视为掌上明珠,自已不吃不喝也要叫闺女吃饱,每天夜里都要攥着孩子的小手入睡。小丫头满地跑后,爱听爸爸拉的小曲,喜欢听妈妈讲鬼的故事,见到街坊四邻婶子大妈爷爷奶奶叫个不停。村里人都喜欢这个嘴甜爱笑、从小就爱玩小虫子的飘亮姑娘,并给她编了一个外号——爬爬儿(当地习惯称昆虫为爬爬)。八月十八日的清晨,“四家村”的上空哭声喊声连成一片,其中就有刘富春捶胸顿足的哭喊和瞎眼老婆嘶哑的嚎声。夜里大水从刘富春家后山墙撞进来,房樑倾斜嘎嘎作响,刘富春举起闺女、拽上老婆向房门冲去,刚到门槛突然一根檩条砸在刘富春的胳臂上,孩子瞬间滑落水中、转眼不见了。刘富春俩口子急忙喊叫,借着闪电的亮光,在涌动的泥水中、顶着洪流的冲击摸了无数遍,直到东方发亮也未见踪影。第二天雨小了之后,家住东街靠北沟河的芦呈祥、发现了挂在河床上一棵歪脖柳树被山洪折断树杈上的孩子。芦呈祥跳进没腰深的河水中,摘下被泥草缠绕着的孩子,上岸后放下死孩子,用手轻轻的撕扯开孩子身上的柴草,检去糊在脸上的树叶子,当他认出是“爬爬儿”时,立即跑去告诉刘富春。刘富春疯了似的跑到北沟河边,扑在闺女身上嚎啕大哭。偝起孩子回到只留下房茬的家,把孩子放在破门板上,用湿布一点一点擦净闺女脸上的泥渍,用手一点一点掏出灌进闺女嘴里的泥沙,给女儿疏好了头、编好了辨子,为女儿抻平了褂子、系紧了鞋带儿。乡亲们帮刘富春埋葬了大家喜爱的“爬爬儿”,并无数次的跟着“爬爬儿”的父母掉眼泪。
“1939年(民国28年)的7至8月份,阴雨连绵、大雨不断、多地山洪暴发,河水漫溢,一片汪洋。罕见的一场大水灾,造成全县房屋倒塌无数、因灾死亡一千七百人。”(摘自2000年版《怀柔县志》)“四家村”是当年怀柔县七个遭洪灾最惨烈的村庄之一。全村三百户中倒房塌屋一百零六间,冲毁土地三百三十亩,毁掉果园四十七个,被洪水裹走三十七人。
从山西经千余年陆续定居三条河畔的“四家村”,经这场飞来横祸后,乡亲们向往的风调雨顺、人欢马叫、安居乐业、衣食无忧、男耕女织的梦幻破灭了。人们陆陆续续的来到丁字街,一步一个台阶的蹬上“四家村”的神坛——告庙,在供桌上摆开供品,燃上三注香,把灭顶之灾虔诚的告诉祖先、告知山神、告知龙王、告之地母,诉给所有能解难脱困的尊贵之神,乞求众仙降旨,救百姓于水害之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