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瑨这一席话说完,石坪上的一群人面面相觑。程学启是谁他们不知道,不过“参将”那可是朝廷里的三品大员,品级如同一省巡抚。身居高位指挥着千军万马威震一方的大将军,自然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去诬陷一个小农民。更何况刚才杨大瑨嘴里提到的把总许三、魏达两个,都是本地人,从军之前还跟随章启勋学过一段时间武功。尽管称不上是师徒,也总没有诬陷他的理由。所以县令这一番话言之凿凿,石坪上的人大多都信了,就连章观鳌都产生了几分怀疑。他转过身面对着章启勋,叫了一声:“叔!”那意思,就是要他给在位的一个交代。
章启勋朝在场的人拱拱手,避过章观鳌的眼神,对杨大瑨说:“县令大人,程大人、许大人、魏大人他们看到的没错,可是事情不是三位大人看到的那个样子。那天在芜湖望江楼,我碰到一个人觉得他气度不凡,就请他喝了几杯酒,那酒是我请那个人喝的。喝完酒他说身上没有盘缠,我就随手拿了一些送给他,原本也没打算他还。到了扬州,我们又在五亭桥上遇到了,他便要还我先前借给他的银子。那银子是先前我借给他,他还给我的。他说他是个正经生意人,根本就不是你说的什么强盗。县令大人,你可要查清楚啊,再说就算他是强盗,跟我也没有一点关系啊。”
杨大瑨哈哈大笑道:“章启勋,芜湖,扬州的事,你既然都承认了那就好,说明三位大人没有冤枉你。现在那个江洋大盗指认你是他的同伙。章观鳌,你是章家的主事人,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呢?”
章观鳌用严肃的眼神直直看了章启勋好长时间,转头对杨大瑨一抱拳道:“杨大人,刚才冒犯了。”
杨大瑨哈哈一笑:“好说,好说。”
章观鳌对他叔说了句:“你和他走吧。”
章素云大叫:“哥,你怎么能让他们带我爹走呢?”
章观鳌说:“妹子,刚才你也听到了,人家有人证,叔他自己也承认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章素云道:“哥,你没听清我爹是怎么说的吗,你不知道我爹是什么人吗?他就是请了个人喝了几杯酒,借了点钱给别人。他没做坏事,他是被人冤枉的。”
章观鳌说:“妹子,你要想想,你自己家里日子也不好过,叔他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借钱给一个陌生人?还有芜湖扬州两次相遇也太巧了一点,人家官府也应该查查,对吧。哎呀,妹子,这事是有疑点。你也知道,按照咱东乡的规矩,就叔做的这个事,要是没疑点,他今天就下不了浮山。别说了,让他跟县令大人走吧。”
章启勋道:“素云,你放心。爹没做错事,他们不能把爹怎么样。我去找他们对质。”
章素云哭道:“爹,你不能跟他们去。每年大牢里冤枉死的人还少吗?”
杨大瑨哈哈笑道:“章素云,你说话小心一点,本官的桐城县大牢,可是从来没有冤枉过一个好人。”一挥手让人锁上章启勋,拨转马头,带着兵勇们,沿着官道回县城而去。在场的章家人只有章小虎跑到章素云身边安慰她。
好好的比武较技,突如其来的经过这一番事,大家再也没有了兴致。空照大师和方南亭召集了几个声望高的人商量了一下,便决定派六个人分三组,周年芳和周年信为一组,章文甫和章小虎为第二组、王小雀子和宋魁久为第三组,分别往山东去寻找邀请鲍家后人,约定无论找没找到成与不成,中秋前必须赶回来给个准信。至于章启勋,空照大师表示相信他的人品,嘱托吴怀川回县城打探衙门消息,争取搞清楚章启勋这事的前因后果,是非曲直。
比武大会插进来这么一幕,东乡这一干人脸上显得非常沮丧。等到空照大师分派完人手,大家无论路途远近,都没有多做停留。种田的继续回去种田;砍柴的继续回去砍柴;打渔的继续回去打渔。打铁的孙铁头,没有回去打铁。不仅没有回去打铁,索性连家都没有回,直奔普济圩要找金飞锡喝酒去。
金飞锡躲在普济圩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出来过了。现在章启勋被抓进了班房,孙铁头觉得人生一点点意义也没有了。想当初,他孙铁头和金飞锡章启勋三个人,有那么两三年意气风发,是打遍东乡无敌手。三人常常结伴而游,也情同手足,自己是大哥,金飞锡是小兄弟。这几年,东乡又出现了很多年轻的好手,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们三个人当初也是从打败别的人夺得的荣誉,长江后浪推前浪,是好事情。可是金飞锡自从和施江燕打了一架,打输了过后便离家出走,一个人躲在普济圩的千亩芦苇荡里搭了个草棚,不理人间事了。这七八年里,除了偶尔自己和章启勋去,应该没有见过其他的人。看样子是准备老死荒水了。如今章启勋又锒铛入狱,生死未卜。一种兔死狐悲英雄迟暮的感觉,压抑得孙铁头都快爆炸了。
几乎是一路跑着赶到普济圩大堤,天已经黑很久了,孙铁头仰天长啸,他知道这千亩的芦苇荡,现在里里外外也就两个人,还有可能另一个已经是死人。一望无际的芦苇,能够隐藏多少可怕的东西。说不定一条水蛇或者一头水獭,都能让金飞锡尸骨无存。孙铁头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坏了,又连续发出了几声长啸。阿弥陀佛,总算是看到一只小船,挂着一盏气死风灯驶近了。
孙铁头定了定神,却发现自己全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心里奇怪,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雾水。
站在船头的金飞锡,满脸的胡须又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刮过了,看不清表情,只听见声音:“下这么大雨,你也不戴斗笠,这么晚跑我这里干什么?”
“下雨了,下雨了么?我怎么不知道?”
金飞锡不再说什么,将竹篙往水里一插,纵身一跃,到孙铁头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就像提物件一样,把他提到了船上。孙铁头还没有回过神来,小船已经慢慢摇向芦苇深处了。
此时在章家大院,灯火通明。章启勋这事影响太坏了。当作东乡所有教师的面出了这样的事,章家几辈子在东乡积累下来的威望眼看就要在自己主事期间丧失殆尽,自己个人是小,祖宗的脸面怎么丢得起?必须尽快查清事实真相,如果这事是真的,就得开祠堂将章启勋逐出章家,逐出横溪涧,不许他一户人再姓章。这么做可能会挽回章家的体面。章观鳌久久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