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雨秋一直在默默收拾东西。苏曼豁着两颗门牙围着妈妈问前问后,雨秋总说些有的没的搪塞过去,直到苏曼说,妈妈你怎么每次回答都不一样?雨秋反问她,那你为什么一次一次地问?母女两的对话陷入了死循环。
雨秋仍把苏曼当小娃娃,其实一个近十岁的孩子早有了自己的小思想,她们两姐妹一心向着马伯这个外人,根本是潜伏在雨秋身边的探子。苏苗偶尔会想爸爸,但儿时的经历总让她对父亲其人有所芥蒂,脱开成分不好这一层不谈,她始终觉得是爸爸让自己一家子落到这副田地。苏曼对爸爸没什么印象,从她记事起,老马已经填补了爸爸的角色,若不是雨秋天天给她灌输父亲黄承弼如何如何了不起,她甚至要开口随着老马闺女叫他爸爸了。
苏曼不想离开老马,苏苗不想离开老马,只有雨秋一人全心地筹划着逃离,抑或回归。
老马早有耳闻,只是懊丧如他别无他法,可做不过听之任之,然而心头却是锅中蒸虾,无一刻不是在煎熬中度过。这三个女人啊,已深深嵌入他的生活、他胸膛中那颗激烈跳动的心。
三个女孩儿见他的样子,也知道他是在难过,只得改成背地里着急,当面一个个唉声叹气。好好一家人的日子,似乎戛然而止。
雨秋呢,照例早出晚归守着她的小茶摊。摊子上,一个搪瓷缸盖一张玻璃片,隔着玻璃能看见是白水、糖水还是茶叶水。前来喝茶的没人看得出她心已不在此地,而草棚这头早已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差拆除了不留下一丝痕迹。
苏苗看不下去了,趁着田歇的空档来茶摊找母亲问话。
“妈,你这是要干嘛?”她端起一杯糖水咚咚灌下去,用衣袖点了点嘴角。
“摆摊卖水,看不见吗?”雨秋从水桶里舀出水来涮了涮糖水缸,新添上一杯糖水放在原处。
“妈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你在问什么?”
“我们不想回去!”
“你们?”
“我和小蔓!”
“你不想,是因为那些处得好的男的?还是因为你以为你姓马?”
苏苗断没想到母亲会以说出这些话来,站起来险些将面前的桌子掀个底朝天。尽管如此,茶水还是泼出了不少。她退了几步,脸涨红到脖子,此时却讲不出一句话,扯下自己的袖套扔到茶摊上扭头跑掉了。
此时,社会上的气象已全然不同,浩劫已去,来往之人各个如梦方醒般脱去了一层激愤的影子,真正行走在阳光下,虽不免有些像泄了皮球。行人被苏苗撞得踉跄,看看这女孩子明显在哭,就频频望向雨秋这边。
雨秋真不知道嘴里怎么冒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心中正懊悔,脸色十分不好,被人望来望去显得很尴尬。她只好低着头慢慢坐下来,一遍一遍在心里骂自己。她知道,女儿的心是被自己伤到了。
她看着斜阳的影子在茶摊前慢慢走过,有老主顾想前来买茶水的,招呼她不见应答,细看之下摊主一副失魂的样子,只好悻悻走开,嘴中念念着:“这马嫂子今天是怎么了?”
她看着自己瘦削的拳头,并没意识到它正紧紧地拽着自己的围裙,她觉得它应该给自己的脸皮来上两耳光。怎么能怪到孩子头上?将近十年的光景,我日夜盼着离开!正是为着有朝一日的离开,我才有勇气留下来。即使老马他不伸这只手,现在,也是时候回家了。然而,究竟是为什么,我到今天仍没有下定动身的决心?她从不愿深想,及至今日,更是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