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秋没有把苏茉的实情告诉承弼,她说的是孩子得了不太严重的病,由陈富民安排住院了。
承弼回家没几天,苏茉被陈富民悄悄接出院,住进了他在农场办公室后面的集体宿舍。虽说一个女人住进去不便,但这是陈富民坚持的事情,她嘴上不表态,心里却是欢喜的。这一向陈富民在她身上的表现她看在眼里,心里懂。尤其知道父亲已经回家的事情,她很是欣慰,之前有责怪自己丈夫,现在冰释前嫌了。
雨秋对于陈富民的这个安排,不像苏茉那么认可。虽说女儿跟着丈夫一起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雨秋心里却迈不去这个坎,一是苏茉打出生起便没离过自己五里地,二是陈富民带走她的时机着实巧了,她心里嘀咕,“你早干嘛去了呢?”然而落了他一个大恩情,她做丈母娘的狠气早就扫地了,有话说也只能憋的,任由他带着苏茉离了曙光大队,离了他们那巴掌大的砖棚。她算不到的是,苏茉这一离开,母女俩这一辈子见面的机会将变得屈指可数。
承弼透着窗帘的缝隙望着白茫茫的窗外发呆,他手里握着钢笔,手底下的稿纸写了大半张语录。雨秋进来给桌上的水杯续上水,桌上顿时显得热气腾腾。她不去打搅承弼,他这样呆坐一天是司空见惯的,她尽量让房间保持温暖,不时进来往炭盆里添柴、翻动炭料,饭好了她便端进来给他吃,揣摩着时间再进来收碗。
家里唯一的生气是女儿小曼,她不像姐姐那么安静乖巧,当哭当闹毫不含糊,雨秋把她抱在怀里哄的时候,心下反倒是最平和的,而这些声音在房里的承弼听来,仿如隔世。
安安静静的一家人过了一个冰冷的除夕,鱼是年夜饭唯一的荤菜,隔夜的鱼冻成了孩子们争抢的美味,两个孩子的吵闹像春风一样吹皱了家里的一潭死水。
初三夜里,雨秋在堂屋包饺子,两个孩子先后睡下,承弼烫过脚,坐在房里的炭盆边拨弄碳料。
笃笃笃。
一阵迟疑的敲门声简直像雪花一样不易察觉,却惊动了堂屋和房中的两个人,他们都紧张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动,听见这声音在门上再次响起,两人不由得惊惶起来,雨秋快步走过去带了带承弼的房门,才走到门口对着门缝问道:“谁啊?”
敲门人并不答言,雨秋心里越发着忙,把着门闩继续问,竟没防着从房中奔出来的承弼夺过了门闩,把她挤到了一边,吱呀的开门声碾压着雨秋悬着的一颗心,屋外鬼鬼祟祟一人被承弼揽将进来,雨秋这时看清,来人是支部的胡会计。这瘦巴巴的小老头佝偻着背,一脸青灰,神色郁郁,一进门便呆呆立住,冤声叹气。
雨秋赶紧用背抵着门,背着手插上门闩,低低地说:“胡会计,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赶紧回去吧!这不是见面的时候!”
“说什么呢你!赶紧去倒杯热水!”承弼压着嗓子吼她,急急地把胡会计拉进房里去,并关上了房门。
雨秋的心跳到嗓子眼,人有些懵。她一边想着陈富民的叮嘱一边走进厨房,拿了一只搪瓷杯子,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哗哗便倒,冰冷的水溢出来灌进了她的棉鞋,她跳着倒退了几步,一把将水瓢扔进水缸,恼火地跺着脚,俯身拍裤腿,溅湿的裤腿立刻现出一簇一簇面粉印子,她方想起自己是要打水洗手,再拿杯子倒开水的。她恼火地坐到灶膛前,抓了把枯松枝扔进去,用竹管往里吹着气,灶膛很快燃了起来。她脚踩着一跺干柴,把鞋子放到灶膛口,垫着脚烘她的裤腿。小灶口的铁壶烧得呼呼作响,她无动于衷。她现在心中的怒火烧得有如这热烈的灶膛,对于承弼当下的行为她是又恼又怕。
“叫你倒的水呢?”
承弼冷不丁一句问话把雨秋从思绪里惊醒。她不理他。承弼也不去管她,叮铃桄榔在碗橱里捣鼓了一番,整出一大碗剩菜,拿了两只茶缸便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进来找了一只酒壶。
雨秋见状越发恼火,灶火烤得她脑热,她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各种可能,总之她有预感,这个胡佝偻是必定要给他们家惹出大祸了。
孩子!
想到这里,她抓起透湿的棉鞋往脚上套,三两步来到两个孩子的房里,轻声走到床边,借着堂屋的光亮看她们睡得正酣。她小心地放下帐子,拨了拨炭盆,清拣了她们的几样衣物打成包袱,抓着包袱发了会儿愣。
离开孩子的房间,她贴到承弼这边门上,听见里面一人啜泣,一人叹气。
半晌传来承弼的声音:“好了,老胡,总会过去的。你好好配合就是了。你没做过的事情,屎盆子不会就扣到你头上。”接着是茶缸相碰的声音。
“我是想不通,想不通啊老弟,你说我们从一开始……”胡会计话音未落,房中的两个人都没料想到雨秋会贸然推门进来,见她站在房门口各个吃了一惊。
“胡会计,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你看我们家老黄,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我们家天天有人站岗盯梢,他好容易出来,眼下这关头,大家还是自顾自吧!在我们家惹上事儿了,嫂子那块谁交代得过去?”雨秋说得斩钉截铁。
“你滚厨房里去!这儿没你放屁的份!”承弼起身一边吼道,一边将她推往门外,反锁了房门。
雨秋呆在门口,眼前仍晃着承弼狰狞的表情,涨红的脸,血红的双眼,耳朵里反复回响他骂她的两句话。这样的黄承弼,是彻彻底底让她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