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连下了八天。承弼与其他几个先后被收监的“走资派”,每天不定时地被推出来游街,游街的路线是挨家挨户经过,一路上,押送的军装队伍里有专人负责敲锣打鼓。平日里站在人群最前面,带着大家下地翻土、下水清淤的支部干部们,如今一个个耍猴似的袒胸露怀,目不斜视,低头认罪,嘴唇冻得青紫,红卫兵手中的皮带随时在身后挥舞。平日里没少得他们恩惠的群众很配合,手不袖了,暖炉不抱了,提着篮子扔菜叶,撒稻草,偷偷怂着小孩子丢石子,他们融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狂欢,情不自禁地释放出最兴奋的一面,眼睛里闪耀着大干革命的神气。
锣鼓声慢慢靠近,雨秋会从门缝里看她男人一眼,那瞬间的一瞥总是扰得她要痛哭半日。她呆呆地回想这境况的前情,始终想不通透,不过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她脑际,她想他一定能帮承弼洗脱此劫。这人正是承弼一手招进门的女婿,陈富民。
想到这一步,雨秋突然有了精神,不及对苏茉说明原委便拉着她直奔农场去找陈富民。苏茉也没去过陈富民工作的地方,母女两个一道走一道问,问到一个小院落跟前,门头挂着简易的牌匾,略识得几个字雨秋断断续续地认出,应该是此地无疑,两人便径直往肃静的院落里去了。门房追着问,苏茉生怯怯地不敢开口,雨秋倒是很有气势,呵斥一声:“找我女婿、她男人陈富民!”门房闻言只得放行。进了二层小楼,同样是逢人便问陈富民在哪间办公,问到了他的门口。
门紧闭着,雨秋使眼色让苏茉敲门,苏茉伸出手却又犹豫着往回缩,雨秋看着着急,啧了一声,上前一步直接扭开了门把手,苏茉被挤得往后退了一步。
陈富民惊异地在渐渐打开的门缝里看到了自己的丈母娘和媳妇,他极迅速地扫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领导,发现他同样好奇地盯着这两个女人,陈富民既尴尬又着恼,他瞪着眼睛站起来,哈着腰小心地向领导道歉,解释登门者与自己的关系。领导虽然半开玩笑地说他忙工作不顾家,丈母娘都找了来,陈富民还是读出他隐在眉间的一丝不悦。
雨秋本打算一进门就和盘托出自己的来意,没想到办公室里另有他人,只得缄口不言,陪着笑地等她女婿请示完毕,苏茉已经羞得脸通红,低着头缩在雨秋身后,好像她能挡住自己一样。
陈富民拉着两人来到走廊尽头一扇窗户旁边,压低声音问他媳妇:“你怎么把妈带到这里来了?这是工作的地方!”言语间明显的责备。
雨秋老着脸地抢白道:“是我要来的,别问她!”
“妈您小点声!”陈富民再降一个音量,担心地望向阴暗的走廊,还得压着怒气。他轻轻一拍丈母娘的手臂,示意与他一道面朝窗户讲话,“您有什么事?”
雨秋虽然急得冒火,见女婿如此谨小慎微的表现,只得也压着嗓子说:“你爸爸被抓起来批斗了你知道吗?你得把他救出来!”
陈富民一双小眼睛瞪得无比的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这样?”他盯住他媳妇,“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苏茉只顾低着头抹泪。
雨秋没有回答他一连串的问题,她斩钉截铁地吩咐道:“你得把他救出来!”
陈富民望向窗外,白皑皑一片中几辆自行车露着横七竖八的轮廓,雪花不时飘进窗户,落在窗框上的很快融化掉了。
雨秋死死地盯着他,见他不搭话,推了推他的胳膊:“这么冷的天,他们连衣服都不给你爸穿,说不定哪天就给冻死了!”说到此处哽咽起来,更多的话被压回了肚里。
陈富民摆出一脸为难的表情:“妈,这事我知道了,这样,您跟茉茉先回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手里还有公事要处理,您刚才也看见了,领导就在我对面守着呢。爸的事情容我先想想办法。”他拉过苏茉:“你别哭了,带妈回去,我今天晚上回来说话。另外,你们以后千万不要再来这里找我了!你应该知道对我影响很不好!”
雨秋还要嘱咐,被陈富民敷衍着做不得声。母女两个在他半推半哄下离开了办公楼,雨秋走两步回头朝他办公室窗口看一眼,眼里又是期望又是怀疑。
陈富民回到办公室,见领导茶杯已空,赶紧取来暖水瓶满上,双手把茶杯推回原来的位置,随即回复案头工作。
领导呷着滚汤的浓茶,看他一副勤勉,并不过问方才的插曲,却提起了别的事情:“几个大队里的斗争工作做得很好,上头比较肯定,我说这都是年轻人的功劳。小伙子,加把劲,把势头闹得再响一点,气氛鼓得再高一些,争取和农场的比上一比,咱们也可以更好看一些嘛,你说是不是?”
陈富民唯唯称是,对于母女俩的嘱托,他心里的算盘已经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