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流言是怎么传开的,更没有人知道流言从何而起。雨秋伴着流言而生,直到如今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流言依旧与她与她寸步不离。地主资本家的女儿,如今嫁了共产党的基层干部,一点没有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的觉悟,成天抱着龙凤鸳鸯之类的劳什子,如今谁家用得着?养着一双白花花的小姐手,肩不挑土不抗,她家的大女儿倒是像个丫头似的,这种女人,是革命的腐蚀份子,是社会主义的寄生虫。
这些话母女俩听了,当娘的绣进了鞋底,埋在线堆里找不见,当女儿的却扔进了灶膛,火烧在锅底,烧进心里。
苏茉长得不如母亲漂亮,她一直很自卑,人说女儿像爹,她暗暗埋怨自己的亲爹一定长得难看,嫉妒苏苗有承弼这样长相气派的爹。她时常在做粗活的时候偷偷盯着母亲看,尤其在门前,有阳光的日子,母亲挺直身子在矮凳上缝制新衣,她的发髻端正,前额鬓边服帖光洁,因为每天清晨用木梳沾清水慢慢梳理的缘故。她有一对珠玉的耳环点在耳边,莹莹跃跃的,说不出有多好看,据说是从小便戴着的。
而苏茉连耳洞都不曾扎过。她曾听说扎耳洞是用手反复揉搓耳垂,直到发红失去知觉,再用绣花针的屁股猛地穿过去,如此可成。她偷偷拿母亲的绣花针试过,终究下不去手。
她有一次扎草把时看母亲,竟把自己的手搅了进去。她越看越觉得自己难看。她去井边打水,看见井里那黄毛丫头长着一张扁平的圆鼻子,眼睛凸起,简直面目可憎,她使劲把桶扔下去,希望那丫头还原时能现出雨秋那样的脸。
她觉得雨秋很自私,她所有的好并没有传给她一点,而自己却要为她做许多事,没错,像流言说的,她可不是她母亲的粗使丫头。
她渐渐对母亲生出了敌意,很多事情故意做一半扔下,让雨秋接手去完成。比如她劈柴,砍了两三根以后便拿桶去打水,把水提到门口并不往缸里倒,任它横在门口,自己去搅草把。雨秋见了摇头笑笑,不动声色地配合她完成后续的工作。两个人一个开头,一个收尾,倒干净利索。
苏茉不爱说话,在人前总是低着头,从不和男孩子接触。尤其在她来了月事以后,她总觉得身边的人在看自己,窃窃私语时一定在说自己长得不好看。如果有年纪相仿的男孩儿或看了她一眼,或打她身边经过,她的脸会烧得像灶膛里的火一样旺盛,她觉得别人一定在看她的鼻子,一定在心里取笑她像青蛙一样的眼睛,她恨不得要把这张脸扎进土里。所以她几乎养成了见人扭头走的习惯。
夏季的傍晚,家家户户把竹床搬到门外,一家人坐在竹床上,围着咸菜萝卜泥蒿羹瓜田李下,家长里短。老的摇着蒲扇给小的赶蚊子,小的光着屁股腆着肥肥的小肚子满地乱跑,摔跤的,磕碰的,被父母训斥的,张开嘴冒着一嘴还没嚼烂的饭菜仰天哭叫,把挂在嘴边的鼻涕吹成泡泡。
苏茉的邻居家里有个比她大个几岁的儿子,傍晚下工回来总爱过来逗小苏苗。听他在那边苗苗、苗苗的喊开,苏茉定会端着碗钻进屋里。有一次他偷偷摸过来抱起了地瓜一样的小苏苗,大小两个人突然笑起来,竹床上的苏茉吓得打翻了碗筷,来不及收拾,直接冲回了自己房里。
雨秋想起了自己的十六岁。她的婆家大概正是这个年纪里由她爹去说定的。一晃,过了一个轮回。前些日子,媒婆断断续续来说过几个,以承弼今时今日的风头,想巴结的人不在少数,况且苏茉经黄李氏的宣传,口碑是相当不错的。不过雨秋总说孩子还小,三两句把媒婆打发走了。如今看这孩子的光景,再不想她离开身边,当嫁一样得嫁了。
承弼回来后,雨秋把这个打算告诉了他。
承弼一拍脑袋:“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件事情?”
雨秋笑道:“我又不是你明媒正娶回来的,你当然想不到上头去。”
“那倒是,哎呀,在河上拐回来的新娘子,怕不是鱼变的吧!”
“还想吃了不成?”
“是煮汤还是红烧呢?个头太大,慢慢吃吧。”
“卡不死你。”
“我属猫,喵——”
择婿自然是第一重要的事情。夫妻两个人分头盘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