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承弼的一生中,有两件事情是始终无法令他释怀的。
1948年,他加入了土改小组,他干得很投入,雨秋也全力支持。只是在他四处辗转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入夏起,家乡罕见地爆发了多次洪灾。夫妻两在河边经营起的小窝,一夜之间被洪水冲得没影没踪了。
雨秋虽然从来没有对他详述过,她是如何带着一个耄耋老太、两个待哺小儿及一应破旧的家什迁往黄李氏家中的,但是当他回来目睹了家中境况,他不顾一切地抱起已去了大半条性命的雨秋,哭得久久难平。在洪水之后持续的饥荒里,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活活饿死在雨秋的怀里。随后全村爆发大肚子病,男女老少,只要沾过河水的,各个顶起了大肚子,瘦得如骨头上贴了层皮,丧失了劳动能力。雨秋不仅没能幸免,而且一病就是七年,中间几次险些丧命。
承弼守着家里的妇孺不肯离去,雨秋劝他回去工作,家中有她无需挂念。她听人说得了大肚子病的人再生不了孩子,她心中万般酸楚,却安慰他说孩子还会有的。承弼暗暗发下重誓,不要再让这些他心爱的人遭受苦难。
肆虐汉北河沿岸的大肚子病是血吸虫病,病源是洪水带来的钉螺。患上这种病的人肚子会鼓胀起来,肚皮血管暴突红肿不堪,严重者会因为血管爆裂或并发症而身亡。
雨秋挺着肿胀发紫的肚子,只能洗衣做饭,勉强维持着家里人的日常生活。能做重活的只有刚学会说话的小苏茉。
苏茉是个极懂事的孩子,她帮雨秋抓药,在她的指导下做菜羹,拿着竹耙子四处耙草结捆,挑不动,就一小捆一小捆地用绳子往家里拖,供应家里烧水做饭的柴薪。吃的水,是她用小木桶从岗上湾东头的水井里一桶一桶拎回来,每次打一桶水,到家便洒得只剩半桶。
雨秋看在眼里,想起自己像她这么大时不过是被父亲逼着去放牛而已,她顿时觉得自己连管顺安都不如。她时时偷着抹眼泪。她心中不解,为何为人在世,从孩子起就要经历这么多苦难,而她却完全无力去改变什么。
土改小组在三年后进驻了岗上湾,承弼终于能每天回家了。此时洪灾已去,他们重到河边搭了间草棚。从黄李氏家中搬出来不多时,承弼的娘因血吸虫病发离世。雨秋说,老人苦了一辈子,走的时候就让她体面一回吧。她让承弼卖掉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渔船,丰厚地安葬了他的母亲。
1952年,全国土地改革情况复查,按田地多少划分阶级。一无所有的黄承弼划归了贫农。在当年7月1日,他举起右手庄严宣誓,成为了一名党员。
宣誓完毕,承弼一溜烟地冲回家,高高举起在门口扎草耙的苏茉,一边转圈一边喊着:“爹是共产党了!爹是共产党了!苏茉的爹是共产党了!”
苏茉不懂这些,看到爹如此高兴,所以在他头顶上也开心地拍手大叫起来。
雨秋不紧不慢地从棚子里走出来,把一碗白米饭递到他手里:“正等着党员回家吃饭呢!”
承弼看着碗中的白米饭,红了眼圈。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雨秋一共做过两顿白米饭,上一次是他接回了讨饭的娘。看着雨秋吃力地坐下,用枯瘦的一双手摆放着筷子,承弼把半碗米饭赶进了雨秋面前的菜羹里。
雨秋抓住他的手说道:“从今天起,咱们家要每餐都有白米饭吃,不要再有孩子饿死,不要再让孩子遭这么些罪。你是家里的柱梁,从这碗饭开始,你必须吃饱,吃好。”
她说得十分郑重,承弼感受到来自她手上的力量,不觉浑身血液翻腾,把米饭挑回自己碗里,一声不吭地吃完了。
午间他把家里的水缸挑满了水。苏茉突然从他身后绕出来,举着一把五彩缤纷的野花,奶声奶气地对他说道:“送给爹,娘说爹很光荣,要祝贺爹加入中国共产党!”
承弼惊喜地接过苏茉手中的花束,抱起她在她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教她唱各种各样的红歌,小女儿因为爹的五音不全,在他怀里笑得合不拢嘴。雨秋静静看着,脸上挂着收不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