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还没过,管顺安就带着商队走了。商队的妻儿老小怨声载道,本来年前该结的两季饷金就缩水得厉害,家家户户无不是节制过年,这下年没过完男人就要被拖着离家,没有不骂毒管顺安的。他在大塘角的形象几近妖魔。尽管夜戏班子很久没来,人们也不觉得冷清,在他们看来,管宅的离奇故事不比戏台子上的逊色多少。
“龙抬头”,素喜勉强下了床。她盯着镜子里发髻散乱、满脸枕痕的妇人,摸着凸出的颧骨,半天不曾动作。回廊里传来雨秋的哭声。婆子抱着雨秋进来,另一个婆妈端着盥洗的跟进来伺候,接替小枝生前的工作之一,给素喜梳头绾发。尽管素喜还要花时间习惯其他人梳头,但她还是对神色讪讪的婆妈笑着点了点头。素喜用过早饭,把雨秋接过来喂奶水。听到三个儿子的声音,她立即吩咐下去:“四哥儿再不允许跨进这间厢房。”雨秋的婆子小跑着赶出去拦住宝昌,告诉他素喜的新规矩。这宝昌说着就冲上来把婆子撞了个脚朝天,飞奔到素喜跟前拽着他娘问:“娘你为什么不让我来?为什么不让我来?”松昌、连昌两兄弟站在门边不敢动。
素喜任宝昌怎么拉着自己的衣服撒泼、撒娇就是不理他。宝昌的婆子赶过来想劝走他,他又踢又打,婆子没法靠近。素喜冷冷地让长工来把他拉走,宝昌闻言往地上一躺,扯着嗓子哭号起来,打着转地踢桌子板凳,谁靠近踢谁,素喜抱着雨秋让到床边。长工赶到后抓着他的手脚一把提起来扛到肩上,把他送回房间,按素喜要求给门上了锁,连他的婆子都不让进。
宝昌的婆子跑来给素喜扑通一跪,一面哭一面求情:“夫人你就放了哥儿吧!他打小就被捧着抱着的,这一个人在里面,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跟老爷面前交代啊!”素喜懒得看她,心里骂:宝昌有今日这造化,一半都是给你害的。她自顾自地喝茶。谁知这婆子跪着不起,絮絮叨叨,越哭越伤心,好像真是自己的孩子遭罪了似的。素喜看着可怜,伸手把她搀了起来。婆子这才抬手用袖子擦了把眼泪。等她情绪稍平顺了,素喜开口了:“陈妈你想想,我狠得下心吗?我老王家向来宠女不娇儿。你看看把孩子娇成什么样儿了?大过年放火烧自个家屋子,见了人连踢带打,越大越出格,不谈规矩,连起码的好歹都不分!这样下去,谁担得了责任?我今天立下规矩,就是要教他知道什么叫规矩!以后谁都不许再顺着他!”一席话,那婆子听得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没几日,便赌气辞工回家去了。
这倒称了素喜的心,她吩咐,除了送饭,任何佣人都不允许伺候宝昌,松昌、连昌也不允许靠近宝昌的房间。她安排修缮后厨,并着人联系城里的私塾,三月三就将宝昌送了过去。
不多时,城里传来消息,说管顺安在城里置了一爿店,不走了,还从袖楼里接回来个女人。素喜听到这消息,正值睡起的午后,她坐在廊檐下喝茶,赏花。婆子抱着雨秋陪坐在一边。她吹了吹盖碗口的茶叶,眼皮都没抬一下。阖府上下都在等素喜对此事的反应,大塘角盛传素喜要去找管顺安翻脸了。然而近半月过去,素喜依旧每天喝茶,赏花,陪三个孩子玩耍。里外又传说这素喜是气傻了。
只有一个人深知素喜的变化,那就是雨秋的婆子。自打小枝没有了,她在素喜身边的份量越来越重,也是现在素喜身边嘴最紧的人。从管顺安在城里安家的消息传回来,素喜就私下里吩咐她新雇了几个本分壮实的家丁日夜在宅内外巡视。不出两个月,管宅的家丁基本换新,连松昌、连昌也换了新婆子。
雨秋周岁,素喜在嚛神庙为她做了祈福仪式,并沿着塘连摆三天百家宴,灯火通明,通宵达旦,排场之大在大塘角前无仅有。素喜以女人不便待客为由,请族长黄少翔全权代表老王家为雨秋操办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周岁宴。“王氏庆生”被远近村落津津乐道。
百家宴落下帷幕。当晚,管顺安也收到了一车大礼,那是他留在家中的所有衣物、房中的被褥以及自家大门外用朱金镏过的“管宅”门牌。
如果素喜能捱过1928年秋天那场瘟疫,雨秋的人生也许会完全不同。
大塘角在那场瘟疫中丧生者难以计数,以致死去的来不及挖坑立碑,各家就把遗体抬到山头堆在一处,到了后来直接用土盖掉,横七竖八地插上墓碑,瘟疫过后,突兀的山包成了一片乱坟岗。
瘟疫从管宅的一个家丁开始,不出一周就在大塘角蔓延开来。管宅的家丁接二连三地病倒,被运去山头。素喜为保三个孩子的安全,把他们集中到自己的耳房,门外、窗外整日整夜地烧着火堆,吃喝一应经由自己尝过才递送到耳房。她考虑带孩子们去城里的姐姐家避疫,却在准备行李用度的时候病倒了。
听说素喜上吐下泻、高烧不退,管顺安顾不得什么瘟疫,急匆匆把城里的女人生拉硬拽带回了大塘角。其时他的烟瘾已经不小,终日和那女人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四年没踏进大塘角,他一进家门就急匆匆地冲进素喜的厢房,用手帕捂着嘴鼻高喊:“遗嘱在哪?遗嘱在哪?”他指的是老丈人的遗嘱。可当他看到床上隆起的白布,立时愣在原地,把含在嘴里的一个“遗”字咽了下去。他歪坐到一旁,紧盯着再没有呼吸起伏的白布,眼眶里竟然滚出两行热乎乎的东西。
耳房里的孩子们早听说母亲染病卧床不起,当下听到门外传话,知道事情不好,都大哭起来,一齐拍着房门要去看母亲。雨秋的婆子知道素喜的心思,听着孩子们的哭闹,只是守在门外偷偷抹眼泪
孩子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回来了。素喜的后事管顺安也没有插手。他每天只是呆坐在自己的房中,不吃不喝,也不搭理那女人。女人照样每天涂脂抹粉,歪在床上吐烟。这日女人见他脸色有些活动,顺势在他身后点上烟枪,吸一口就轻轻朝他耳根子后面吐一口,眼看着他开始融化其中,顺势往他怀里一软,把烟枪凑到他嘴边。
瘟疫跟着秋天走了。乌鸦成了大塘角的新患,终日在头顶上盘旋,不分时宜地发出凄冷的叫唤。当地人叫它老鸦,十分忌讳它的叫声,有一种说法是“老鸦叫,无常到。”就算不死人,也有坏事来,人们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孩子们知道,这些乌鸦是聚集在乱坟岗的。经常有人看到乌鸦噌地一声密密麻麻从山头上飞出来,满塘乱转。那是孩子们的杰作,往鸦群里扔石块成了他们新的消遣。
终于坏事还是接踵而至。宝昌在私塾打死了人,这还不算,打死的竟是帮派家的儿子。宝昌被人从私塾拖回去打了个半死,穿上孝服吊在院子里。
能出这种事,管顺安功不可没。早年听说宝昌被素喜送到城里的私塾,管顺安很是开心了一阵,因为离自己不远,他可以和宝贝儿子团聚了。宝昌得了这便利,反倒高了兴,压根也不想回大塘角了。翘课闹事,每一次都是管顺安出面出钱摆平,先生屡次登门劝退,管顺安总能让其改变主意。离了素喜,宝昌简直如鱼得水。
帮派家送信的给管顺安撂下狠话,不给个公道,就要他儿子偿命。
看见宝贝儿子被冻得铁青的脸,管顺安根本没有谈判的余地,拱手交出了素喜一半的陪嫁。老王家在大塘角积蓄多年的地和塘,连带管顺安在城里置下的产业,悉数地改了别姓。
等到他领着要死不活的宝昌回到家,才发现管宅被洗劫一空,满地狼藉。当年他入赘老王家,送走岳父母时都像亲儿子一样守满了三年的孝,素喜深受感动,做了个“管宅”的门牌亲手换下“王宅”。如今,老王家所有值钱的家当,竟像生来就是素喜的财产,全部跟素喜一道离管氏而去。管顺安整个人瘫软在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仰天恸哭。屋顶上的乌鸦成群弹了起来。
原来,管顺安前脚套车赶去救宝昌,帮派家的一伙人后脚就到。当他按下手印时,管宅正在被疯狂地打砸抢翻。有的丫头闻讯赶紧从角门逃走。雨秋依稀记得当年她的婆子抱着她蜷在床的一角,婆子捂着她的耳朵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她瞟见贼人在房里翻箱倒柜,踢翻了桌子板凳。临了贼人一把从婆子怀里把她拽出来看了看,随即用胳膊一夹准备抱走,婆子跟在后面哭着求他把孩子还给她。雨秋竟一声不吭,瞅准机会朝那贼人的手臂咬下去,贼人惨叫着甩开她,婆子抱起她就往角门的方向跑去。贼人直追到山坡上不见两人才骂骂咧咧扭头走了。雨秋在婆子怀里,听着她咚咚的心跳安然地睡去,等她醒来天已经黑了,婆子再三张望,仍不敢往回走,于是抱着雨秋去嚛神庙借宿了一夜。
对管顺安的打击还不仅于此。大夫来看过宝昌后,把宝昌的衬裤拿给管顺安。带宝昌回来时他不曾注意,看着这条染满了血迹的衬裤,他才知道,他最疼爱的这个儿子没办法传宗接代了。
经过了这次事情,管宅所有的家丁除了雨秋的婆子全都跑了,包括从前料理素喜这边的婆妈们,她们临走时也劝过雨秋的婆子,教她尽可能找点能换钱的东西一起走。后来她告诉雨秋,她有过一丝动摇,终究因为疼爱她,也受过素喜的托付,笃定了留下来的决心。婆子义不容辞地把松昌和连昌也揽过来一起照顾。管宅再一次出现了奇特的生活格局,雨秋的婆子带着三个孩子在素喜这半边生活,管顺安和他带回的女人在他们那边照顾宝昌。
随大塘角兴盛起来的老王家,曾阔气一时的管宅,朝夕间人尽财散。人们惊奇地发现,曾经在大塘角盛行的那个预言果真灵验了,雨秋是来克管顺安,来断他财路的。他们对讨论这件事的热情甚至盖过了对管顺安的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