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
雨秋转身看向松昌媳妇,应了声“五嫂。”她打算往曾经住的西厢去,看看现在是什么样子。回廊里,仿佛有婆子肥胖的身影,她腰里顶着簸箕,四五岁的小丫头摇摇摆摆追在后面,咯咯笑个不停。雨秋正想得出神,忽看见松昌媳妇从耳房里出来,带上了房门。她赶紧转身回走,被松昌媳妇叫住。
“姑姑吃好了吧?四嫂有没有给你把洗澡水准备好?我领你去房里吧。”她自说自话,没有等雨秋回答的意思。她的谈吐打扮跟雨秋比起来,好像她才是这家生养出来的大小姐。
她并没有领着雨秋往厢房里走,而是往厨房的方向走去。雨秋明白自己是住不了老屋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情理之中吧,她安慰自己。
等松昌媳妇推开柴房门的时候,雨秋一阵眩晕,鼻腔泛起酸楚,眼泪跟漫出的水一样滚了下来。她担心被松昌媳妇看到,赶紧用袖子擦脸,假装揉眼睛。
“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委屈姑姑了。现在东厢住的四哥四嫂,西厢住的六弟弟妹,我和你五哥住的西厢耳房。姑姑实在是来得突然了,一时半会儿也腾不出空房可以住,只这一间闲着的,还够宽敞吧?”松昌媳妇说着走过去掸了掸床单,“知道姑姑怀着身子,我特意在下面铺了一层稻草,要觉得不够可以多加一些,”又指着床上一叠衣服说:“我看姑姑身型和我差不多,我拿了些自己的衣服给你,姑姑别嫌弃,可以换个洗嘛。”
雨秋出生前夜,她爹跟烧饭丫头曾在此苟且,如今,这里竟成了她的栖身之所。她娘留给她西厢,住满了别的人。
这间幽暗的小屋没有窗子,以前是婆子禁止雨秋靠近的地方。管顺安的那些烂事,婆子从小枝那里全有耳闻。婆子曾说柴房里住了专吃小孩的妖怪。尽管知道是婆子打的诳语,置身在此,雨秋仍打起了寒颤,谁知道让她不寒而栗的是这寒酸的屋子,还是早已处置好这母子三人的管顺安呢?
柴草占去屋子里大部分空间,容她睡觉的只有墙角一张低矮破旧的小床。雨秋仍在努力适应眼前的处境,松昌媳妇打断了她的思绪:“我去看看嫂子的洗澡水准备好了没,你先收拾收拾。”说着往外走,“哦,对了,这间柴房是连昌的。”她回头补了一句。
雨秋并不看她,思量着如何让这里的空间略宽敞一些,既然是这种待遇,难过也无益,好过在岗上湾望天收。她在柴房里收拾,耳朵听着后院里的对话。
“四嫂,热水准备好了吗?连盆子我们一起拿进去吧!”这是松昌媳妇。
“噢,爹刚才和我说让我只料理好耀祖。其他的,我腾不出手来。”宝昌媳妇声音不高。
“哟,倒像是亲生的一样。”
宝昌媳妇呵呵笑起来,“宝贝儿,你说是不是呀?”
“来,小东西,给舅妈抱抱。”
“哎,留神点,刚吃过银耳羹。竖着抱。”
“姑姑?”松昌媳妇看到雨秋冲过来,有点诧异。
“谁让你给他吃银耳羹的?他只吃我的奶水!”雨秋抢过孩子,怒目盯着她大嫂,“你怎么乱作主张?”
三个女人在后院对峙。
“哟哟哟,我说今天怎么老鸦围着头顶飞呢!原来扫把星来了!”宝昌的到来,打破了僵局。
“四哥。”雨秋强压着怒火,从喉咙里憋出两个字。除开出阁早的老大添香,管氏兄妹四人,独这四哥宝昌好像不是一家人,又像是家中的一霸,三兄妹仍是孩子的时候都避之唯恐不及,成年更甚。
宝昌媳妇见他男人来了,气焰顿时灭到尘土里,轻轻往后退了几步,给他腾出位子。
”怎么了?来咱家扫地来了?怎么跟个叫花子似的!你不是风风光光嫁到黄保长家里去了吗?“宝昌阴阳怪气,“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最近迷上了耕地,肩膀上扛着锄头,说话间,把锄头扔给他媳妇,褪下卷起的衣袖,”他们不给你吃喝,讨饭讨回娘家来了,我猜得对不对,嗯?”见雨秋不理他,他恼火地瞟了瞟另两个女人。
宝昌媳妇低着头,感觉她男人在回头,把个头往更低里垂。
松昌媳妇打起圆场:“好了好了,哥,说来话长,一会儿坐下慢慢说。嫂子,你快去给哥准备饭菜吧!”
“我他妈跟你说话了吗?你吵吵?老子拉屎放屁要你管?你给我滚一边去!老子问她呢!”他推了一把雨秋,雨秋受着力倒退了两步。
松昌媳妇被他一句话顶得面红耳赤,只好自己找台阶下。她对雨秋说:“姐姐,那我去忙了,水你自己打吧,嫂子手里忙。”她没走两步撞上老六连昌,给他使了个眼色。
连昌知道不妙,边走边嚷:“秋儿啊,我刚听说你回了!怎么都站在这里说话?大哥,大嫂,要不咱们进去说话吧?”他进门听说妹子回来了,找到后院来,碰上这个局。
“六哥——”雨秋跟遇到救星一样。
连昌会意,这是打小形成的默契。他护到雨秋跟前。
“我要进去喂奶。”雨秋在他背后小声说。
连昌赶紧搂过妹妹,引着她往柴房走。“大哥行个方便,秋儿有点急。”他回头敷衍着宝昌。
雨秋只听得连昌叫了一声,他便跪倒在地,满脸扭曲地抱着腿。
“六哥!四哥你干什么呀?你怎么打人啊?”雨秋蹲下去扶住连昌。
“你他妈想死啊?没看见老子在跟叫花子问话呢?”宝昌咬牙切齿,“打他怎么了?我还打你呢!”
雨秋见势背过身子护住肚子准备挨揍,没料到手中的耀祖却被他抢走,她尖叫起来。
宝昌抓住孩子扎得并不太紧的抱被,高举过头顶,“说啊破鞋!是不是你男人不要你了,你讨饭讨到娘家来了?嗯?“
“不是不是!”雨秋哭着连声哀求他放下孩子。耀祖的哭喊声撕碎了她的心。
连宝昌媳妇看到这一幕都吓得捂住了嘴巴,她赶紧跑向堂屋。
“那就是你偷男人被发现了,他们把你赶出来了?嗯?”宝昌嫌不过瘾,竟托着耀祖来回往上扔,越扔越高,他自己玩得很是开心。“对啊,我刚才怎么没想到,你从小就会偷男人,你的黄得武呢?天天翻墙进来跟你鬼混呢!你是回来找你的老相好吧!他早他妈滚蛋了!死不见了!”
“哥我求你,把耀祖放下来,你会摔到孩子的!是我男人死了!我走投无路才回来,我不能饿死孩子!”
“宝昌!你给我把孩子放下来!”堂屋后门传来管顺安的怒吼。
听到这个声音宝昌不得不住手。雨秋一把夺过耀祖,退到柴房门口,一边发抖一边亲他的额头。小家伙脸哭成酱紫色,两只小拳头紧紧握着举在胸前。
管顺安对身后的松昌媳妇吩咐:“你去告诉她,老老实实呆着,没事儿别出来惹事儿!”
宝昌悻悻然回走,又折返来,对着已关上的柴房门就是一脚,“我告诉你臭寡妇,这里没你的家!这房子现在是老子的!老子叫你滚蛋你就得滚蛋!你还真他妈别跟我耍性子!”
连昌等他四哥走后,对着门缝小声说:“秋儿,你别听他的。你先委屈两天。我想办法给你换到好一点的屋子。有事找你六哥。”
雨秋并不答言。她没有哭。她抱着耀祖安静地坐在床上,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光亮看着这张的小脸,银耳羹吐得一身。她想起了一路带着的镰刀,“我得去找到它!”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