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秋自然姓管。她也是多年之后才知道,为什么当年她爹管顺安会听信自己是素喜跟黄仲远的种。这事得从大塘角说起。
大塘角背山面水,村口百亩方圆的水域被当地人称为大塘,村子因此得名。大塘的东南方有一座山,名为金银山,山上有个庙,名为嚛神庙。寺庙掩映在一片密林中,院墙杏黄,殿脊青灰。庙门前有棵参天古树,名为姑娘树。
在大塘角,每一代人都会从父辈那里听来这嚛神庙的传说。每当人们说起这故事,在场人的总会陷入一阵神往。
据说庙门前的姑娘树每到秋天就会落下一些枯枝,村民们等着捡回家放在灶堂当柴烧,烧一枝家里的米缸就满一年。庙中原有堆成山的金、银、铜制的锅碗瓢盆,供附近所有人家办大事时借用,但必须归还,否则家中必有灾难。一头金牛负责把守这些宝物。但是有一天,一个白皮黄毛、鹰鼻蓝眼的妖人闯进寺庙,把这里洗劫一空。临到他要把金牛拉走时,牛却怎么不肯离开嚛神庙,因此,那妖人用皮鞭狠狠地抽打金牛,把牛背和牛屁股上抽出了好几条血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运上了船。金牛一上船就开始拉屎,顷刻间牛屎就像一座小山丘一样耸立在船头,还冒着热气!那个妖人气极,愤怒地把牛推了下去,把牛屎也扫入水中,但还有一些印迹没扫干净,却不想那印迹竟然变成了一块块亮闪闪的金子……
传说固然是传说,大塘角确是远近闻名的风水宝地,水美鱼肥,庄稼富产。别村的都暗地里使劲请媒婆把姑娘说过来。
黄家和王家是村里的两个大户,基本分占着大塘角的地和村前的塘。两家在每一辈里都有固定的姻亲关系。黄家固守村庄,世代出任族长,在当地算得上威望最高的门户。王家云游经商,趁入冬把大塘角的秋货销往南北,腊月里再带着各地的特产或者稀罕玩意返回大塘角来,比如参茸烟茶,胭脂水粉等,两头兜售,富甲一方。村里盛传王家后宅米缸里有条蛇,扔什么进去,就出一缸。
到了黄仲远和王素喜这一辈,黄家仍是人丁旺盛,王家却断了香火,连生三个全是女儿。黄家老二黄仲远和王家幺女王素喜指腹为婚,青梅竹马。如果不是王家的学徒管顺安掺和,王老爷子的掌上明珠素喜理应是黄仲远的人。
烧饭丫头正是得了这段渊源才编出王素喜私会黄仲远怀野种的谣言,还使奴唤婢偷偷去给黄仲远的女人刘金桂使谗。没得这烧饭的心机,也不会有刘金桂闯管宅大闹素喜临盆这等巧事了。
此时,管宅老四宝昌正围着他老子跳来跳去,非要拉他去看家里新添的幺妹。
在雨秋之前,管顺安和素喜共生了六个孩子,除了年前已经出阁的老大添香外,其余五个全是儿子,第二胎还是双胞胎,无奈一岁多双双夭折。所以按排行算老四的宝昌被看得格外珍贵,不仅名字里带个“宝”,家里所有珍贵的器皿都烙上了他的名字。尤其管顺安对这宝昌简直娇宠得不知如何是好,九岁了还抱在怀里祖宗长祖宗短。老五松昌、老六连昌由一个婆子带着,宝昌却单独一个婆子带。
“哎哟,四哥儿,祖宗,别跟老爷跟前吵了。走,婆带你转糖去!”婆子看着管顺安的脸色并无转圜,赶紧打圆场。
听宝昌说雨秋长得跟自己一个模子,管顺安心里有点活动,依他和素喜这么多年夫妻,素喜的为人他不是不清楚。说她和黄仲远有染,他认为在素喜真犯不着,否则当年她不会下嫁自己。但一想到村里人说这老七是来克自己的,会断他财根,他就脑门充血,心一横立即断了去看她的念想。
宝昌见他老子冷淡淡的,心下很不痛快,狠狠地推了婆子一把,险些没给她撂倒,“哼!”转身跑回素喜的厢房。
直到素喜出了月子,管顺安才第一次在素喜怀里看到他的小女儿,管雨秋。怪道宝昌说这黄毛丫头长得像爹。卷卷的头发贴着头皮,大双眼皮子下面,一双亮澄澄的眼睛忽闪忽闪。管顺安瞟见这怜人的小模样,忍不住伸手想从素喜怀里接过来,却被素喜一晃胳膊挡开了。
家人们无不看在眼里。管顺安的脸一阵潮热,讪讪地把手缩了回来。尽管他冷待素喜多时,但毕竟对她有所忌惮。
自打夫妻两有了这一回合,管宅形同分家。素喜厢房所在的左半边俨然恢复了王家大院的神气,她新请了四个利索的婆妈打理起居饮食,雇了两个长工应付粗活。小枝终于有了自己的阵营。左右两边不相往来,只有三个儿子是这座宅院里的自由公民。
其时,烧饭丫头“二房”的水还没烧开,壶就穿了。她眼见素喜搞分家,以为机会来了,说肚子里怀了老七,明目张胆地要求管顺安给自己个交代,不答应就弄死这管老七。管顺安是什么样的人?老王家祖上有条规矩,王家嫁娶,一律不得再有偏房,否则财产不得继承。管顺安的人格底线就是一个利字,挡其利者,只有一条路。他打发家丁用一石米把烧饭的卖给了远村的一个跛子。他横竖在家里待着不痛快,没等秋货收整完全就动身往北去了。
入冬时节,大塘边、田埂上,芦花开得一层一层,在风里摇摇摆摆。霞光翻过山头洒进大塘角,原本的橘色却被薄雾般的苇絮褪成了粉色。在塘边砍芦苇的男人多半带着酒菜,间歇里烧起芦苇杆子,温酒吃菜,胡吹乱侃。女人则三五成群,凑在一家的堂屋里编苇席,手中草篾翻飞,嘴皮不见关合。这种“苇席堂会”,素喜的婆妈们最受欢迎,她们通常只出席最热闹的人家。大塘角的女人对素喜家的事总是格外操心,其中不乏想打听管顺安的。
腊月二十五的早间。素喜正抱着雨秋在窗边看长工在院子里打糍粑。热腾腾的糯米倒进石舂里,随着石碓一次次地落下,渐渐变成了一团白得诱人的黏饼,石碓上还沾着些许。素喜正看得出神,一个丫头从门外气喘吁吁地冲进来,高喊着,“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比起往年,这声信晚到了十天。
素喜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怀中的雨秋,原想说点什么,结果只是逗了逗她,就喊来婆妈把她接过去,自己坐下来吩咐小枝向另一边管事的转告一应细节,并安排通知老四、老五、老六赶紧出门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