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头是地道的农民,一辈子扎根于土地,没有什么追求,更不用提什么所谓的梦想,在以前他一天到晚所考虑的不过是那一亩三分地的收成而已,如何能让一家子吃饱饭,或是让老父母每个月吃上那么一两顿有肉的饭菜,很简单,但很纯粹,一个没有什么见识的农村人发自内心的简单愿望,甚至这根本称不上愿望,可他过得万分安心。后来当他娶了一房媳妇,媳妇又生了个儿子时,他就会在忙完一天劳累的农活后,坐在自家院里的碾盘上看着缓缓落下的夕阳抽起珍视的旱烟不由自主地琢磨。他在想:“自己的儿子会慢慢地长大,从三翻六坐到七骨碌八爬,从蹒跚学步到满山乱窜,将来的某一天也会和自己一样靠着勤劳的双手养活自己和他娘,靠辛勤的劳动说一房中看的媳妇,继续给老刘家传宗接代……”每当他想到这里时,都会忍不住眯上眼睛咧开嘴巴露出发黄的牙齿陶醉地哼几句小曲儿,在恬静的暮光中沙哑跑调的声音会传出很远、很远,疲累的身子就会在他看起来很神奇地重新恢复活力,朴实的心里充斥满浓浓的干劲儿。
他就这么一直想了六七年,做了六七年的美梦,重复着他一直弄不明白的神奇事件。直到,直到有一天在地里,一向安静的儿子七三大反常态捣乱也似地拽着自己黝黑的胳膊不撒开,看着眼前十几亩地里的半人高杂草,一着急之下竟然破天荒地下重手打了不让自己干活的儿子,让他至今难以忘怀的是一向软弱的儿子居然没有哭,反而是用着疑问中混杂委屈的怯怯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倔强的目光让自己心头一颤,那是一双多么干净的眼睛啊!和山西头的老泉一样清亮,不,简直比泉水还要清亮。七岁的刘七三忍着眼泪和背上的疼痛,小着声音不甘心地问道:“爹,为啥村里的虎子能,”小七三看到爹爹后悔的目光顿了一下,“能和老夫子念书,我,我就得陪着爹爹下地里来?”
“老大爷,想不到你蔫了吧唧的,儿子到还是挺有追求的哈!”江小龙听着刘重五老汉的叙述,趁着他陷入懊悔的当儿,忍不住发表一下感慨,就事儿帮忙活跃下气氛。
朱无视接下话茬儿,沉着极有磁性的声音,说:“小龙,你不懂,刘老哥那种无法面对儿子的复杂情感,就算是我,也很难体会。”
“是喽,神侯老爷你又没当过爹,懂当爹的感觉就怪了。”江小龙吹了声口哨儿,乍着胆子拍拍朱无视的右肩,扭头,眼珠儿一转,嘻嘻笑着似有意似无意地问:“要不,本少侠就勉为其难地将就一下,让你过一把当爹的瘾?”说罢,眼睛看向悬在天上的月亮,暗骂自己“怎么搞出这么一句话来?”
“没跟你师傅似地开玩笑吧!”朱无视以退为进,揶揄着道,这话一说,他就有七八分把握江小龙绝不会反悔,岳子杨最重诺言,哪怕仅仅是一句听起来很像玩笑的话,定然言出必诺,不理“啊?”地惊叫一声的江小龙自顾自地抬起头望向了东北方,京城哪里皇嫂和小皇帝又在算计自己了吧!
“不是吧,神侯老爷,就这么定了?用不用搞个磕头仪式什么的,这我也没做好心理准备呢!”江小龙吓地惊退一步,挥舞着双手,摇着脑袋,抗拒地样子让和蔼的刘重五破口大骂:“江小子别不识好歹,神侯对你比我对我儿子都好,认他当义父,有什么为难的?”
“老哥,别勉强小龙,他能原谅我昔日犯下的错误,我就已经很开心了!认我做义父,弊大于利!”朱无视伸出手掌,比划了一个“不”的动作,想到小皇帝对自己无处不在地刻意刁难,长叹一口气,喝光了杯中余下的佳酿,低声道:“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到华山绝顶看日出。”
江小龙“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月儿仅有的两个观众,现今又少了三分之一,弄得她更羞三分,原本的光芒变得黯淡许多,似是表达着不满。
“侯爷,小龙比我家七三还要倔上许多,这孩子,多有灵性,可千万别被小性子害了前程!七三要不是太倔,绝不至于落了个战阵抗命的下场……”刘老汉看着江小龙稍显瘦削的背影,不由感慨。
“刘老哥,破奴的死和我有直接关系,是我朱无视对不住你们老刘家。”朱无视看着刘老汉的苍老面容,依稀能看出几分刘破奴的模样,闭上眼睛,脑中回放起当年那一战的每一个细节,眼框中早已是晶莹遍布,若不是当初我给他下了坚守待援,牢牢粘住来犯之敌的死命令,破奴也不会战死,更不会死后连一点清名,”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抽噎着吸口气“一点清名、都留不下,战场抗命,好大的名头,这杨宇轩好狠的心肠啊!为保住对十大铁军之一铁骑军的绝对控制,白白害死了大明二十年后的“英国公”啊!”
“侯爷,破奴是好样的,是我们老刘家十几辈子的骄傲,若不是您,那小子哪有钻出山旮旯儿,见世面的机会?这山里的人呐,就像井底的蛤蟆,见到的是碗口儿大的天!我这当爹的谢您都来不及,又怎么能怪您呢?战死疆场是他自己选的,当爹的又怎么忍心反对?”刘重五忍不住擦了把横流的老泪,抹下鼻涕,“这都是他的命,命中注定。侯爷,你是没能体会到那天老汉我不能回答儿子问题的内疚和心酸呐,我都不敢看七三的眼睛啊,当爹的不能给儿子创造出最好的条件,七三不抱怨,不嫉妒,不愤怒,我宁愿他抱怨我无能,嫉妒人家老子有本事,可他偏偏因为我狗屁不懂默默承受一切痛苦,就像把锥子在扎我的心,当爹当到我这份儿上,根本就不配当爹!”最后这句话,几乎是刘重五嘶吼着喊出来的,任人听之为心酸。
“老哥,你是个好父亲,天底下少有的好父亲,破奴一直都最佩服你,能心甘情愿扎根一辈子土地的人,光是这份纯粹和心性都叫人汗颜!”朱无视温热的光洁大手毫不嫌脏地握住刘重五的粗糙左手,劝着安慰道。
“侯爷,农村人最种传承,最想看到的不是破奴当多大的官儿,有多大的权势,而是看着他儿孙满堂,长命百岁,哪怕像我一样一辈子当个老实巴交的苦哈哈呢!”刘重五感受着大手上传来的浑厚力量,说出了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话,“破奴若不是战死,恐怕儿子也就比小龙小个三两岁,都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苦茶不苦,老汉我活着就是想看看,看看七三让我种的茶,还能喝出什么味儿来!”颤巍巍地站起来,哼起了几十年前他最爱唱的山歌儿,苍老的沙哑声音,低沉着笼罩在整片夜空之下,像千万只杜鹃哀转不绝地悲啼。
正是:
英魂残朽隔阴阳,十年生死独悲伤。
穿心哀思断冥河,天下须眉莫能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