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见表子回家,好生气闷。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些风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只听得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丫鬟先来报了,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坐而立。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朦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籍,立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吃酒?”九娘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耽搁他一月有余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转身便走。九妈双手托开,即忙拉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误你。”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急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段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你莫识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一时许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日却与你赔礼。”一头说,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相见。正是:
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唤丫鬟将热酒来,斟着大钟。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儿那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立脚不住。唤丫鬟开了卧房,点上银鈍,也不卸头,也不解带,躧脱了绣鞋,和衣上床,倒身而卧。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惯了,他专会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鸨儿送入卧房,向耳傍吩咐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鸨儿只得去了。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了卓子,叫声:“秦小官人,安置罢。”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鬟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阑干上又放着一床大红纻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身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干哕。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用手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嗽口。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舎,重重裹着,放于床侧,依然上床,拥抱似初。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转来,见傍边睡着一人,问道:“你是那个?”秦重答道:“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又问:“可曾吐么?”秦重道:“不曾。”美娘道:“这样还好。”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不成?”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美娘大惊道:“脏巴巴的,吐在那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里?”秦重道:“连衣服裹着,藏过在那里。”美娘道:“可弄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分欢喜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道:“你实对我说,是什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攒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满意足。”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干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服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你来往的。”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并无妻小。”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己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正在沉吟之际,丫鬟捧洗脸水进来,又是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美娘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旁多站一刻,也是好的。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还是早些去了安稳。”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鬟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了你,这银两权奉为资本,莫对人说。”秦重那里肯受。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逊。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干净了还你罢。”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会湔洗。只是领赐不当。”美娘道:“说那里话!”将银子挜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打从鸨儿房前经过,鸨儿看见,叫声:“妈妈!秦小官去了!”王九妈正在净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贱事,改日特来称谢!”
不说秦重去了,且说美娘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见他一片诚心,去后好不过意。这一日因害酒,辞了客在家将息,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有《挂枝儿》为证:“俏冤家,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本分人儿,那匡你会温存,能软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情的。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
话分两头,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情热,见朱十老病废在床,全无顾忌。十老发作了几场。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俟夜静更深,将店中资本席卷,双双的桃之夭夭,不知去向。次日天明,十老方知。泱及邻里,出了个失单,寻访数日,并无动静。深悔当日不合为邢权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见人心,闻说朱重赁居众安桥下,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拾他回来,老死有靠。只怕他记恨在心,教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搬回十老家里。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馀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皆称其厚德。
事定之后,仍先开店。原来这油铺是个老店,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权刻剥存私,将主顾弄断了多少。今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朱重单身独自,急切要寻个老成帮手。有个惯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着一个五十馀岁的人来。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因那年避乱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的过了几年。今日闻临安兴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诚恐女儿流落此地,特来寻访,又没消息。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赶逐,无可奈何。偶然听见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自己曾开过六陈铺子,卖油之事,都则在行。况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乡里,故此央金中引荐到来。朱重问了备细,乡人见乡人,不觉感伤。“既然没处投奔,你老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乡亲相处,慢慢的访着令爱消息,再作区处。”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来,与朱重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在内。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甚是欢喜。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馀。多有人见朱小官年长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朱重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闲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求个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亲。以此日复一日,耽搁下去。正是:
曾观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嫌锦绣。然虽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也是他桃花运尽,合当变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太守。这吴八公子,打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闻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托故推辞,非止一次。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几番,都不曾会。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且是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吩咐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馀个狠仆,来接美娘游湖。因见鸨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闹到美娘房前,只见房门锁闭。原来妓家有个回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瞒得。吩咐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分说,教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中兀自乱嚷乱骂。王九妈欲待上前赔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吴家狠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八公子见了,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于傍。一面吩咐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美娘那里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吴八公子吩咐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吩咐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美娘抱住了栏杆,那里肯去,只是嚎哭。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八公子大怒,教狠仆拔去簪珥。美娘蓬着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公子道:“你撒赖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你回去,不难为你。”美娘听说放他回去,真个住了哭。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教狠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说罢,一篙子撑开,再向湖中而去。正是:
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