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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续前欢旧梁重绕燕 寒夙约佳偶竟分鸾(2)

张思方思量退院需钱,家中虽尚有二十来块钱,只是没有带在身边,并且也不够使。本月的官费没人去领,叫看护妇拿纸笔来,写了封信给杨寅伯,教杨寅伯代领了官费,并借几十块钱来。次日,杨寅伯来了,问知入医院的原因,张思方一丝不瞒的说了。杨寅伯也觉得这事情诧异,将钱给了张思方,问他退了院,可是仍住原处。张思方摇头道:“我死也不到她家去了。今日且到你馆子里去住一夜,明日就托你代我将行李书籍搬出来,再定行止。”杨寅伯道:“这般不妥。山口家待你并无差错,况且这事的底细毫不知道,安知人家不是有不得已之苦衷,逼而为此呢?不是我寻你的短处,你这种急法,也有些鲁莽。你和节子固是两心相爱,只是并没有婚约,又有这些苟且之事,教人家父母怎能任你们闹去。你浑浑噩噩的,也不向夫人提起求婚的话,他们不怕你糊糊涂涂住一年二年,一言不合,或因别的事故搬往别处去吗?她明媒正娶的嫁出去,何等体面?又不是什么下等人家,可以任意草率。像她家这般待你,就要算是很难得的。你病了,夫人这般关切,病好了,也可不去谢谢人家吗?以后不到他家住倒不要紧,检行李是得亲自去的。”

张思方道:“你所说的我都知道,不过我怕到她家里去了难过。不然,去一趟,有什么要紧。”杨寅伯道:“我和你同去。如夫人定留你住,且再住一两个月亦无不可。”张思方笑道:“那就太不值价了。人家下了逐客令,还兀自不走,请你同去搬行李就是。”

杨寅伯点头,教看护妇去算帐来。看护妇去了不一会,会计进来说道:“尊帐已由山口夫人算过了。”张思方无语。杨寅伯点头道:“那就是了。”回头向张思方道:“赏看护妇几块钱罢了。”张思方问会计道:“山口夫人算过了多少钱?”

会计道:“住了二十二日,院金五十五元,手术费十八元,共七十三元。看护妇二人,每日二元四角,共五十二元八角。共计一百二十五元八角。山口夫人给了一百三十元。”张思方叹了口气,自恨拿不出一百三十块钱来还夫人。杨寅伯请会计去叫两乘东洋车来。会计道:“山口夫人已准备一乘在门口,只叫一乘够了。”说着自去叫车。杨寅伯望着张思方笑道:“看你怎么好意思不到她家去?唉,这也不知道是福分、是冤孽。”张思方叹道:“这福分没有也罢了。我只一条性命,以后想也没有第二个节子教我上当,我也再不敢是这般痴心了。”杨寅伯大笑道:“你知道这般设想,为什么怕到她家去了难过呢?只怕是看得破,忍不过罢?聪明人时常会做解脱语,最是靠不住。我们走罢!”二人遂同出来。看护妇、医生都送到大门口,看着二人上了车。看护妇递了两瓶药给张思方,带回家去吃。张思方接了,点头道谢。车犬拉着车飞跑,张思方见是山口家的车夫,心中不因不由的不自在起来。坐在车上,思量到山口家持何种态度。顷刻之间到了,夫人、山口河夫都迎了出来。杨寅伯下车见了礼,夫人上前扶张思方下车。张思方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悲痛,两眼又流下泪来。夫人、山口河夫也是凄然不乐。惟杨寅伯没有变态度。四人同进房,张思方见房中陈设和往日一般,几案上一些微尘也没有。只少了节子平日在这房里坐的一个蒲团,做编织物的一个盛针的红漆盒。张思方用手巾揩着眼泪,躺在常坐的一张短榻上,望着壁上悬的那些像片出神。杨寅伯重与夫人、山口河夫见了礼,宣暄了几句,各不提起节子的事。杨寅伯对张思方道:“我看你此刻不必就搬,且住几天看情形再说,太急了难为情。”张思方也觉得不能就走,遂点点头。杨寅伯便告辞起身,夫人留他不住。张思方知道他把功课看得重,不留他再坐,起身同送他出来。杨寅伯嘱咐张思方道:“你心里得想开点,不要整日愁眉苦脸的教夫人见了难过。以后不必再提节子的事厂。”张思方道:“我心中不知怎的绝不愿在这里,并且极怕人家提节子的事。就是有人将这事的底细说给我听,我也不会听他。”杨寅伯点头道:“不听也罢了。你安心住着,我有工夫便来看你。”说着向三人行了个礼去了。张思方站在门口,望着杨寅伯走过于生垣,还是站着不动。山口河夫自收拾进店去,夫人催张思方回房。

张思方回到房里,那几个月曾不敢进房的下女,正收拾茶碗。

张思方分外生气,挥手教她快出去。夫人恐怕张思方提节子的事,借着这机会端着茶碗出去。张思方勉强振刷精神,坐着看书。争奈满纸都是写了节子的事似的,哪能够须臾忘怀呢?夫人亲自开上饭来同吃,只是奉行故事,胡乱吃了两口,席间都是一言不发。张思方心想:我再住这里,莫说我自己不便,便是夫人也不自如,我何必在这里大家活受罪呢?还是搬了的干净。只是这话终觉有些难出口,踌躇了一会道:“有了,我何不去看定一家旅馆,委婉的写封信给夫人,并送上这几个月的房钱伙食费,请夫人将房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带回?凡事当面难说,背后写信是很容易的。”主意已定,从皮箱里拿出二十多块钱来揣着,托故说是去看朋友,坐电车到本乡,看定了有町本乡馆的一间房子。这本乡馆完全住的中国人,日本人不过偶然有一两个乡里绅士,不知道本乡馆的习惯,只见耸着三层楼的高大洋房,排场阔绰,以为必是大旅馆,住几天帐挣架子。

但是这旅馆虽完全住中国人,却与别家专住中国人的旅馆不同。房屋洁净,照顾周到,能和住日本人的旅馆一样。不然,张思方那样脾气的人,如何得中意?张思方定了房间,便不回去了,教帐房拿出纸笔来,写了封信,说要搬出来的理由。封了六十块钱在里面,教帐房送去,取行李来。自己便坐在看定的房间里等,直到晚间才将行李取来。夫人亲手回了封信,六十块钱退回了。张思方见夫人不受,只索罢休。自此张思方便在本乡住下,不待说是一切不如山口家如意。住了十来天,才渐渐的惯了,每日仍去正则英文学校上课,不特不与山口家通音问,连真野也不通音问了。

旧小说中说得好,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又到了次年四月。这日正是礼拜,杨寅伯来邀张思方去看樱花。张思方问到什么地方去看,杨寅伯道:“荒川的樱花最好。一条长堤足有十多里,两边都是樱树,一路走去,风景确是不恶。樱树稀少的所在,便有些做小生意的人。或是摆个摊盘,或是搭个茅架,点缀其间,更是有趣。我去年去看了一回,因只一个人,少了许多兴致,所以今年特来邀你同去。”张思方道:“荒川我没去过,怎么个去法?火车去吗?”杨寅伯摇头道:“没有多远。从两国桥坐小火轮,不过点多钟便到了。”张思方遂换的衣服,同乘车到两国轿。这日天气晴明,男女老少从两国桥搭船去荒川看樱花的,盈千累万,小火轮装载不了,拖一只很大的民船在后面。杨寅伯、张思方遂上民船坐着。这民船上坐的中国留学生不少,其中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清俊少年,同一个三十来岁的伟男子,见了张思方,仿佛发现了什么珍奇物品似的,交头接耳的议论。张思方却不在意,杨寅伯早看见了那少年于张思方下船的时候,连做手势给那伟男子看。伟男子见了,便凑着少年的耳根说话。杨寅伯十分诧异,留心看他二人的举动。不一刻船开了,都无言语,各一心盼到。船到了,大家上岸。杨寅伯引着张思方向前走,悄悄的问道:“你见了那两个中国人没有?他们见了你,很像纳罕似的。”张思方点头道:“见着了。那少年,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一面,只是想不起来。”杨寅伯道:“你留神看他二人,现尚跟在后面指手画脚的说话呢。”张思方回头,恰好与那少年打个照面。张思方连忙掉转脸,低声向杨寅伯道:“他们举动很奇怪,一双眼睛和侦探似的。那老的更觉得凶狠。”杨寅伯笑道:“便是侦探也没要紧,且看他们怎样。我们还是看我们的樱花。”于是二人携着手,一步一步向长堤上走去。

那夹岸的樱花开得正好。游人虽多,因堤长路宽,却不拥挤。许多乡里人三五成群,背着酒坛,穿着一身花衣,画得一副脸青红紫绿,无色不备,故意装出几分醉态,在堤趄趄趔趔的偏过来倒过去。遇着年轻生得好的女人,便涎皮涎脸的跟着胡说。胆大脸皮厚的,见了女人便掳起衣做要撒尿的样势,引得那些女人笑个不了。警察见了,也背过脸去笑。还有些偏僻地方不时髦的艺妓,终日不见一个人叫她的局,在家中闷得慌,也纠合着东家姨西家妹,三个一群,五个一党,都是浓妆艳抹,拖着长裾,擎着花伞,分花拂柳的。惹得一般平日无钱叫艺妓的穷生,跟在背后馋涎欲滴。这些事皆足娱心悦目。来的人都是想看这些把戏,大家凑凑热闹,不过借着樱花做引子。其实在堤上走的人,哪一个抬了头呢?

杨寅伯二人到这时候,也随人俯仰的逛了一会。偶一回头,见那二人还兀自跟在后面。杨寅伯捏了张思方一把道:“你看咯,他们又跟来了。我们且避他一避,看是怎样。”张思方点头道好。杨寅伯见前面有个酒楼,挂着一块布幌子,上书斗大的“大正亭”三字便说:“我们去吃点料理再出来。”说着,同向大正亭走来。走到亭前,张思方忍不住,再回头一看,只见二人各点点头,好像都理会得似的。张思方心中本来没事,见了二人这光景,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禁不住那方寸之间,突突的跳动,一刹时脸都改变了颜色。杨寅伯不知道张思方什么原故如此惧怕,心中也怕出什么变故,拉了张思方一脚便跨进大正亭,口中安慰他道:“你惊慌些什么?莫说我们平白无故不怕人家侦探,便是干了什么不尴尬的事,既安心干了,也得安心受法律上的裁判,惊慌些什么?”张思方定了定神笑道:“你知道我的,我可是干什么不尴尬事的人?”杨寅伯点头道:“不知那两个东西见了什么鬼。据我想他们一定是认错了人,不知道将你我当作哪个。我们且吃了料理再出来,他们若还是跟着我们走,等我去问他们,看是为着什么。”张思方道:“你就去问问他们好么?”杨寅伯道:“此刻去问他们做什么?他们又没有跟进来,我们上楼去罢。你看招呼客人的下女,都在那里忙着接客呢。”张思方举眼看几个穿红着绿的下女,果然都揭着帘子,高叫请进。张思方走近帘子,见了柜台里面坐的一个少女,吓得倒退了几步。

不知那少女是谁,且俟下章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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