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壮等他去后,便打开一个皮包,叫那婆娘道:‘你来看,这是甚么东西?’婆娘走过去弯腰看时,他飕的一声续争辩的局面。随着社会的激烈变革,“士”阶层的扩大和私,拔出一把一尺四五寸长的雪亮快刀,对准喉咙,尽力一刺。那婆娘只喊得一声‘哎’,那‘呀’字还不曾喊出来,便往前倒了下去。李壮又在他左手上、左肋上,搠了几刀,那婆娘便一缕淫魂,望鬼门关去了。李壮却拿夏作人的辫子,缠在死婆娘的右臂上;把剪下来的一头,给他握在手里。才断气的时候,手足还未全僵,李壮代他握了头发;又拿刀搠了他握发的手两刀;又拿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手,等他冻僵了才放。安置停当,把自己身上整理洁净,已是三更多天了。他提了带回来的皮包,走了出来,把门反掩了,走出村外一间破庙里,胡乱歇了一夜。
“到天明起来,提了皮包,仍然走回家里。昨夜他回来时,是在黑夜,乡下人一到了断黑时,便家家关门闭户的了;却又起来极早,才破天亮,便家家都起来了,赶集的,耕田的,放牛的,往来的人已是络绎不绝,所以他提着皮包入村,大家都看见他了。都拱手招呼,说:‘李大哥回来了,几时到的?我们都惦记你呢。新加坡生意可好?你发财啊。’李壮道:‘今天一早到的。承记挂,多谢!我托福还好!’如此一路招呼到家,一村的人,都知道李壮今天回来了。到得门前,那左右邻居,也是一般的招呼,却是捏了一把汗,知道夏作人准在里面,今番只怕要撞破了!看着他举手,轻轻叩了两下门,不见答应;又叩了两三下,仍然没人答应。李壮道:‘怎么这个时候,还不起来呢?’用力打了一下,那门呀的一声开了,原来是虚掩着的。李壮故装成诧异的样子道:‘唔!’一面走了进去。”
“不一会,忽然大呼小叫的走了出来道:‘不好了!我的女人给人杀死了!’众人听说,老大吃了一惊,都纷纷进去。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条辫子,鲜血满地,身上伤了七八刀。个个都称奇道怪。一面先惊动了地保,先去报官。李壮一面奔到公局,求众绅士作主。这天众绅士都到了,单少了个夏作人。众绅听见说地方出了命案,便叫人去请他。一会回来说,夏老爷有点感冒,不能出来。李壮道:‘我是今天才回来的,平空遇了这件事,不得主意。向来地方上有事,都是夏老爷做主的,偏偏他又病了;他既然是感冒避风,说不得请众位老爷带着我到他府上,求个主意的了。’众人见是人命大事,便同了李壮到夏家来。夏作人仍旧不肯相见,说是在上房睡了,不能起来。众人道:‘今天地方上出了命案,夏老爷不能起来,我们也要到上房去相见的了。’说罢,也不等传报,一齐踱了进去。只见夏作人睡在床上,盖上一床夹被窝,脸向外躺着。众人告诉这件事,他这一吓,非同小可,脸色登时大变起来,嘴里装着哼哼之声,没有半句说话,却拿双眼看着李壮。李壮故意走到床前道:‘夏老爷是甚么病?可有点发烧?’说罢,伸手在他额上去摸,故意摸到脑后,说一声‘嗳呀’!回头对众人道:‘我的死女人,手里握了一条辫子,此刻夏老爷的辫子是齐根没了的,莫非杀人的是夏老爷?’众人听说,吃了一惊,一拥上前去看。”
李壮不顾众人,便飞奔到县里去击鼓鸣冤,说夏作人杀人。知县官方才得了地保的报,正要去验尸,问了李壮口供宋荣即“宋钘”,便带了仵作,出城下乡相验。官看了这个情形,明明是拒奸被杀,倒不觉对着那尸首肃然起敬。验过之后,叫取下辫子带回去,顺路去拜夏绅士。投帖进去,回出来说挡驾。官怒道:‘有人告了他在案,我不传他,亲来拜他,他倒装模做样起来了!莫非是情虚么!’说着,不等请,便自下轿进来。这夏作人喜欢结交官场,时常往事,所以他家里的路,官也走熟的了,不用引导,便到书房坐下。那官本来听了李壮说夏作人没了辫子,所以要亲来察看的,如何肯空回去。夏作人没法,又不曾装好假辫子,只得把老婆的髭子打了一条假辫,装在凉帽箍里面;匆忙之间,又没有辫穗子,将就用一根黑头绳打了结,换上衣冠,出来相见。因为有了亏心的事,脸色未免一阵红、一阵白,知县已是疑心。相见过后,分宾坐定。官有心要体察他,便说道:‘天气热得很,我们何妨升冠谈谈。’说着,自己先除了帽子。夏作人忙说‘不必’,脸上的汗,却直流下来。偏偏那官带来装烟的小跟班,把烟窝掉在地下,低头去拾;一瞥眼看见炕底下一把雪亮的刀,不觉失惊道:‘这个刀是杀人的啊!’夏作人方在那里说‘不必不必’,忽听了这句话,猛然吃了一惊道:‘哪里有甚么刀?’小跟班道:‘炕底下的不是么。’说着,走进弯腰伸手拾了起来。夏作人此时心虚已经到了极点,一看见了,吓得魂不附体,汗如雨下,不觉战抖起来,说道:‘这——这——这是谁——谁放在这里的?这——这——这不是我的啊!’这个时候,恰好一个家人在夏作人背后,把他辫子捏了一捏,觉得油腻腻的;因回道:‘夏老爷的辫子是假的。’知县顿时翻了脸,喝叫把他带了衙门里去,这把凶刀也带了去。说着,先出来上轿去了。
“回到衙门,把凶刀和尸格一对,竟是一丝不走的。不由分说,先交代动公事详革了他的职衔,便坐堂提审。夏作人供道:‘这妇人向来与职员有奸的。’只说得这一句,官喝住了,喝叫先打五十嘴巴。打完了,才说道:‘这妇人明明是拒奸被杀的,我见了他还肃然起敬,你开口便诬蔑他,这还了得!这五十下是打你的诬蔑烈妇!’又喝再打五十。打完了,又道:‘你犯了法,这个职衔经本县详革了,你还称甚么职员!有甚么话,你讲!’夏作人道:‘小人和这已死妇人,委实一向有奸的。’官大怒道:‘你还要诬蔑好人!’喝再打一百嘴巴。打得夏作人两腮红肿,牙血直流。又供道:‘这妇人不是小人杀的,青天大老爷冤枉!’官怒道:‘你不杀他,你的辫子,怎么给他死握着?’夏作人要把昨夜的情由叙出来,无奈这个官不准他说和妇人犯奸,一说着,便不问情由,先打嘴巴,竟是无从叙起。又一时心慌意乱,不得主意,只含糊辩道:‘这条辫子怕不是小人的。’官叫差役拿辫子在他头上去验,验得颜色粗细,与及断处痕迹,一一相符。从此便是跪铁链、上夹棍、背板凳、天平架,没有一样不曾尝过,熬不过痛苦,只得招了个‘强奸不遂,一时性起,把妇人杀死;辫发被妇人扭住,不能摆脱,割辫而逃’。于是详上去,定了个斩决。上头还夸奖他破案神速。他又敬那婆娘节烈,定了案之后,他写了‘节烈可风’四个字,做了匾,送给李壮悬挂。又办了祭品,委了典史太爷去祭那婆娘。更兼动了公事,申请大宪,和那婆娘奏请旌表,乞恩准其建坊。今天斩决公文到了,只怕那请旌的公事,也快回来了。”
正是:世事何须问真假,内容强半是糊涂。未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