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才自从当了两年银元局总办之后,腰缠也满了。这两年当中,弄了五六个姨太太。等那小儿子服满之后,也长到十七八岁了,又娶了一房媳妇。此时银子弄得多,他也不想升官得缺了,只要这个银元局总办由得他多当几年,他便心满意足了。
不料当到第三年上,忽然来了个九省钦差,是奉旨到九省地方清理财赋的。那钦差奉旨之后,便按省去查。这一天到了安庆,自抚台以下各官,无不懔懔栗栗。第一是个藩台,被他缠了又缠,弄得走头无路,甚么厘金咧、杂捐咧、钱粮咧,查了又查,驳了又驳。后来藩台走了小路子,向他随员当中去打听消息,才知道他是个色厉内荏之流,外面虽是雷厉风行,装模作样,其实说到他的内情,只要有钱送给他,便万事全休的了。藩台得了这个消息,便如法泡制,果然那钦差马上就圆通了,回上去的公事,怎样说怎样好,再没有一件驳下来的了。
钦差初到的时候,苟才也不免栗栗危惧,后来见他专门和藩台为难,方才放心。后来藩司那边设法调和了,他却才一封咨文到抚台处,叫把银元局总办苟道先行撤差,交府厅看管,俟本大臣彻底清查后,再行参办。这一下子,把苟才吓得三魂去了二魂,六魄剩了一魄!他此时功名倒也不在心上,一心只愁两年多与童佐訚狼猾为奸所积聚的一注大钱,万一给他查抄了去,以后便难于得此机会了。当时奉了札子,府经厅便来请了他到衙门里去。他那位小少爷,名叫龙光,此时已长到十七八岁了,虽是娶了亲的人,却是字也不曾多认识几个,除了吃喝嫖赌之外,一样也不懂得。此刻他老子苟才撤差看管,他倘是有点出息的,就应该出来张罗打点了;他却还是昏天黑地的,一天到晚,躲在赌场妓馆里胡闹。苟才打发人把他找来,和他商量,叫他到外头打听打听消息。龙光道:“银元局差事又不是我当的,怎么样的做弊,我又没经过手,这会儿出了事,叫我出来打听些甚么!”苟才大怒,着实把他骂了一顿;然而于实事到底无济,只好另外托人打听。幸得他这两年出息的好,他又向来手笔是阔的,所有在省印委候补各员,他都应酬得面面周到,所以他的人缘还好。自从他落了府经厅之后,来探望他、安慰他的人,倒也络绎不绝。便有人暗中把藩台如何了事的一节,悄悄的告诉了他。苟才便托了这个人,去代他竭力斡旋,足足忙了二十多天,苟才化了六十万两银子,好钦差,就此偃旗息鼓的去了。苟才把事情了结之后,虽说免了查办,功名亦保住了,然而一个银元局差使却弄掉了。化的六十万虽多,幸得他还不在乎此,每每自己宽慰自己道:“我只当代他白当了三个月差使罢了。”
幸得抚台宪眷还好,钦差走后,不到一个月,又委了他两三个差使,虽是远不及银元局的出息朴素唯物主义又称“自发的唯物主义”。唯物主义的最初,面子上却是很过得去的了。如此又混了两年,抚台调了去,换了新抚台来,苟才便慢慢的不似从前的红了。幸得他宦囊丰满,不在乎差使的了。闲闲荡荡的过了几年,觉得住在省里没甚趣味,兼且得了个怔忡之症,夜不成寐,闻声则惊,在安庆医了半年,不见有效,便带了全眷,来到上海,在静安寺路租了一所洋房住下,遍处访问名医;医了两个月也不见效,所以又来访继之,也是求荐名医的意思。已经来过多次,我却没有遇着,不过就听得继之谈起罢了。
当下继之到外面去应酬他,我自办我的正事;等我的正事办完,还听得他在外面高谈阔论。我不知他谈些甚么,心里熬不住,便走到外面与他相见。他已经不认得我了,重新谈起,他方才省悟,又和我拉拉扯拉,说些客气话。我道:“你们两位在这里高谈阔论,不要因我出来了打断了话头,让我也好领教领教。”苟才听说,又回身向继之汩汩而谈,直谈到将近断黑时,方才起去。我又问了继之他所谈的上半截,方才知道是苟才那年带了大儿子到杭州去就亲,听来的一段故事,今日偶然提起了,所以谈了一天。
你道他谈的是谁?原来是当日做两广总督汪中堂的故事。那位汪中堂是钱塘县人,正室夫人早已没了,只带了两个姨太太赴任,其余全眷人等,都住在钱塘原籍。把自己的一个妹子,接到家里来当家。他那位妹子,是个老寡妇了,夫家没甚家累,哥哥请他回去当家,自然乐从。汪府中上下人等,自然都称他为姑太太。中堂的大少爷早已亡故,只剩下一个大少奶奶;还有一个孙少爷,年纪已经不小,已娶过孙少奶奶的了。那位大少奶奶,向来治家严肃,内外界限极清,是男底下人,都不准到上房里去,雅头们除了有事跟上人出门之外,不准出上房一步。因此家人们上他一个徽号,叫他迂奶奶。自从中堂接了姑太太来家之后,迂奶奶把他待得如同婆婆一般,万事都禀命而行,教训儿子也极有义方,因此内外上下,都有个贤名。只有一样未能免俗之外,是最相信的菩萨,除了家中香火之外,还天天要入庙烧香。别的妇女入庙烧香起来,是无论甚么庙都要到的;迂奶奶却不然,只认定了一个甚么寺,是他烧香所在,其余各庙,他是永远不去的。
有一天,他去烧香回来,轿子进门时,看见大门上家里所用的裁缝,手里做着一件实地纱披风之分、尊卑之序为理之当,不可变易。反对寡妇再嫁,认为,便喝停住了轿,问那披风是谁叫做的。裁缝连忙垂手,禀称是孙少爷叫做的,大约是孙少奶奶用的。迂奶奶便不言语。等轿子抬了进去,回到上房之后,把儿子叫来。孙少爷不知就里,连忙走到。迂奶奶见了,劈面就是一个巴掌,问道:“你做纱披风给谁?”孙少爷被打了一下,吃了一惊,不知何故;及至迂奶奶回了出来,方才知道。回道:“这是媳妇要用的,并不是给谁。”迂奶奶道:“他没有这个?”孙少爷道:“有是有的,不过是三年前的东西,不大时式了,所以再做一件。”迂奶奶听说,劈面又是一个巴掌。吓得孙少爷连忙跪下。孙少奶奶知道了,也连忙过来跪着陪不是。迂奶奶只是不理。旁边的丫头、老妈子看见了,便悄悄的去报知姑太太。姑太太听了,便过来说情。迂奶奶道:“这些贱孩子,我平日并不是不教训他,他总拿我的话当做耳边风!出去应酬的衣裳,有了一件就是了,偏是时式咧,不时式咧,做了又做。三年前的衣服,就说不时式了;我穿的还是二十年前的呢!不要说是自己没能耐,不能进学中举,自己混个出身去赚钱,吃的穿的,都是祖老太爷的;就是自己有能耐,做了官,赚了钱,也要想想朱柏庐先生《治家格言》的话,‘一丝一缕,当思来处不易’。这些话,我少说点,一天也有四五遍教他们,他们拿我的话不当话,你说气人不气人!”姑太太道:“少奶奶说了半天,倒底谁做了甚么来啊?”迂奶奶道:“那年办喜事,我们盘里是四季衣服都全的;他那边陪嫁过来的,完全不完全,我可没留神。就算他不完全罢,有了我们盘里的,也就够穿了。叫甚么少奶奶嫌式子老了,又在那里做甚么实地纱披风了。你说他们阔不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