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儿,在想什么呢?”虽然杞敕仍对着夭夭,其涣散的目光还是被杞姬氏捕捉到了;又见杞敕一副神思黯然的模样,显然是别有所思,走了神。
杞姬氏也弄不明白,自己的这个儿子,年纪轻轻,怎就时常神思不嘱,就像,就像自己怀恋往事时一般情态,有时心疲意懒,弥漫无限萧索惆怅;有时又祥和安定,有不枉此生之意。
“啊,没啊!”杞敕默默地叹一口气,斩断这悠远的思绪,又看了一眼妹妹颐上的殷红,轻笑道:“就是见夭夭妹妹脸上肥嘟嘟,怪可爱的,又想捏捏了!
”
“不准捏!坏哥哥,夭夭的脸都给你捏大了!”夭夭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颊,“凶狠”地盯着杞敕道,还不忘转头向杞姬氏求援。
杞敕以前就喜欢捏妹妹的脸颊,不仅捏,还喜欢往两边拉一拉,十分有趣。最初夭夭也不介意的,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让杞敕碰了;有一次杞敕不经意地捏了下,小女孩就撕心裂肺地哭了好久。所以杞姬氏严令杞敕,不经过夭夭的许可,再不准捏她的脸颊了。
“敕儿!”杞姬氏将声音拖得老长,故作严肃地吓唬杞敕。
“母亲,我开玩笑而已!”杞敕举起双手道:“再说,夭夭的脸也不是我一个人捏大的,母亲您以前不也常捏吗?而且比我还勤快!”嘟囔完后半句,在母亲凶狠的目光转过来之前,杞敕已经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吃饭了。
“母亲!”夭夭委屈的望着杞姬氏,两个眼眶里瞬时又蓄满水珠。可怜兮兮的神情彷佛在说:“原来你也有捏我的脸颊,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杞姬氏只得暂时放弃了追究杞敕,尴尬地哄着夭夭。
杞姬氏使尽浑身解数、百般手段,终于让夭夭停止了水漫金山。不仅如此,也不知杞姬氏给夭夭许下了什么好处,竟让她破涕为笑,还贼贼地扫了杞敕一眼,唇角也有些狡诈地勾了起了。不过在杞敕看来,不过是只哭得稀里哗啦的小花猫罢了。
……
“母亲,您那里有‘诗’的文本吗?”用过午膳,杞敕打起了“诗”的主意。在这个时代,文本本来就少,有用的文本就更少了,遇见了自然不能错过。
因为先知先觉,杞敕常感到自己仿佛独身一人,立在这黑夜中,默默地迎接着这个即将来临的时代;既感恐惧、又感激荡,时常浑身颤栗,不能自己。杞敕如饥似渴地吸取着这个世界的知识,积蓄着力量,只待时机成熟,破土而出,搅动风云。
据杞敕所知,此时最为通行的文本主要有三种,分别是“书”、“诗”、“易”。“书”可以说这个时代的地理书、历史书和政治书,“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的痕迹十分明显,通篇以“事”和“言”传达信息。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帝王言行都会被记录下来;可以说,凡是被记录下来的帝王言行,必有极大的地理、历史价值和政治意义。“书”蕴含了先代帝王的治国理念和策略,又可以称为“帝王之书”,换言之,“书”于这个时代等同《韩非子》于后世帝王,乃必读之书。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此时的“诗”,正像这德风,担负着教化万民的职责。中原自古注重以音乐辅弼国政,“舜典”中就记载了,帝舜命夔为典乐,并强调了这项职责的重要性:“八音克谐,神人以和。”
“诗”即使不是唱出来的,至少也是诵出来的,或者二者兼而有之。这一点很好证明,第一,“诗”遵循了基本的审美原则——对仗,甚至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四字结构;第二,“诗”遵循了基本的音乐原则——押韵,即使有些后世读来不那么押韵的地方,早先也是可以押韵的。如《关雎》第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即使按照拼音的韵法,“鸠”的韵母为“iu”、“洲”的韵母为“ou”,“逑”的韵母为“iu”,而“iu”实际上就是“iou”的省略,三者实押“ou”韵。另一方面,按训诂学,“逑”同“仇”(qiu),为同音假借;“仇”又念作“chou”,同“雔”,“隹”为一种短尾鸟,俩鸟为雔,既应了“雎鸠”,符合了匹配之意,又与“洲”完全同韵。
于“易”,杞敕虽知之甚少,但也知道这是一本指导占卜的工具书。但“易”的言辞也颇类于“诗”,短小精悍,多为四字,伴有不规则的尾韵。
总之,在这个山隔水阻的年代,“诗”、“书”、“易”以难以想象通行度,发挥着难以估量的效用。例如,语义障碍是各诸侯国之间普遍存在的问题,“三书”在其中就起着外交辞令的作用。《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字展为劝说晋释放卫献公,赋《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
用孔子的话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不学《诗》,无以言”等等。
“‘诗’的文本啊,没有啊!”杞姬氏“为难”道:“我所知的‘诗’都是母亲口授的,白天我也没有时间教你,要不你搬回来住,我一起教你们兄妹?”杞姬氏眨巴着眼睛,期盼地望着杞敕。
自八岁以来,杞敕就以各种理由搬出了大院。一直以来,杞姬氏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不过近两年来这个心思已经淡了,不知为何今日又提起。
“啊?”杞敕犹疑地看着母亲,怀疑这是杞姬氏的又一个“阴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时,小丫头夭夭在旁边嘟囔起刚学会的一首诗。
杞敕转过头去,狐疑地望着“夭夭”。这可不像平时的夭夭,竟会安静地念书,而不来找自己的麻烦。
小丫头毕竟年轻,不像杞姬氏老练,沉得住气、稳得住阵脚。
诗念到一半,小丫头就支起眼皮偷看杞敕的反应了,正巧又被狐疑的杞敕捕捉到;如果是老狐狸,必定装作无意,继续与杞敕对视,甚至先发制人、瞪杞敕一眼,小丫头夭夭却像被发现了小秘密一样,即刻低下了头。
“原来如此!”杞敕转念一想就理清了一切。杞姬氏为了报被杞敕“出卖”之仇,也把自己卖给了夭夭,所以小丫头方才才会破涕为笑。哎,遇人不淑啊!
“好吧!就让夭夭妹妹教我吧!”杞敕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妹妹和母亲已经统一了战线,自己独木难支。杞敕又不能绕过她俩,向新夫子请教?算了吧,得陇望蜀犹有可谅,自己现在“书”都读得艰难,怎好意思请教“诗”?少不了被讥讽一番。再说,就新夫子那个脾性,杞敕也不愿去自讨没趣。
另外,这“诗”不同于“书”,不是讲什么治国大道,无须过于学究。而且,“诗”本属于“乐”,女子念来,反而上耳。再说了,杞敕也不是真的讨厌夭夭,只是喜欢与她斗嘴,捉弄她罢了,也不愿辜负了妹妹夭夭的一番小心思。
“说得好像夭夭一定要教你一样,夭夭,你愿意教你的笨哥哥吗?”杞姬氏仍然“记挂”着杞敕出卖自己之仇,在兄妹之间“挑拨离间”。
但夭夭并未如往日一般,乘机羞辱杞敕,而是一反常态、默默低头不语。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夭夭脖子上的嫣红蔓延到了脖子,显然是被杞姬氏的话羞得无地自容、只能作雉鸟投雪狀了。
杞姬氏莫名其妙,杞敕却是洞若观火。夭夭刚才“偷窥”自己,被自己抓个正着,想来是知道自己发现了其中关窍,再加上不明就里的母亲火上添油,所以将其推入了难堪的境地。
“好了,好了,笨哥哥郑重请求聪明绝伦的夭夭妹妹,教我读‘诗’,可否?”杞敕说着,对夭夭弯腰行礼,“诚意”十足。实际上,杞敕是怕杞姬氏再说下去,夭夭恼羞成怒,“记恨”上自己,反而不美。
“好吧!”若不是杞敕专注,恐怕都听不到夭夭这嘤嘤之声。
……
“好了,好了,别不满意了,先听我将《桃夭》诵读一遍!”夭夭初时尚有些心虚,念起诗来却很专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夭夭的声音本就清脆,念出的节奏也把握得很好,婉转动听。更难得的是,其中夹杂着一些期盼、欢快、与怀恋,将这首诗的韵味泼洒地淋漓尽致。不过,夭夭尚且年轻,又不像杞敕作为“后之来着”,断不应有“怀恋”这种情绪,想来是模仿母亲所致。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夭夭诵完,又眼巴巴地看着杞敕。
杞敕自然会意,马上将手鼓起,赞道:“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倒把小姑娘夸得不好意思了,站在那里、捏着裙角,羞羞答答的。
“夭夭,不要害羞了,快给我讲解一下啊!”杞敕无奈,只得提醒小姑娘。
“谁害羞了?”夭夭恼羞成怒,立刻反驳。
“听好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看这满树花色,像不像一位女子披着待嫁红衣;这夭夭之态,像不像女子的笑貌;还有这鲜艳的红,像不像快要燃烧起来的样子;这满树的热烈,像不像男女般炙热?”夭夭收敛表情,走到窗边,指着满院子的桃树,高声慷慨。
“蛮像的!”
若是瞥眼略见,一树桃花,确有夭然而笑之风调;注目熟视,枝上繁华又变灼灼欲燃之光色。不说一步一景,至少远近高低各有风致。
……
“敕哥哥先走了!”出了偏厅,杞敕分别向夭夭和杞姬氏告退,“敕儿先告辞了!”
离了大院,杞敕向着自己的小院悠哉游往。此时已是暮春时节,园子里小草拔芽、百花怒放,自有一股混合着泥土的清香,闻之使人神清气爽;前世身子虚,冬怕冷、夏惧热,唯有春秋尚感舒适。今世虽是骨子壮、不怕冷,却难缠母亲叨唠,前几日还得穿着裘衣。如今天气转暖,脱了厚衣,倍感自在;饭后百步,人生九九,更兼红的怡鼻、绿的悦眼,断不至游园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