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成 长 （1）

今天是修文的生日，在我们泱泱大国的国书《红楼梦》里，是说狗长尾巴尖的好日子。是让他惊心，给他提醒，要他更加难过，加倍哀伤的苦痛日子。

首先给他添烦添乱，当然也是给他祝福，给他庆生的，是他的爸爸黄家仁。淅淅沥沥的老泪纵横，扭扭捏捏的缠绵悱恻，经历颇为不凡的黄家仁，竟然回回都要卖弄那罐子让人倒尽胃口的老陈醋。无关个人的忏悔，无关老境的归心，就只是一番凄凉风雨的幽怨绵长，只是这个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现实写照。

修文，我的儿子，你好！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儿子！过了今儿你就要满二十七岁了。我的儿子！我让你妹妹给你带去3000块，嘱咐她好好地帮你打点打点，你好好地过个生日吧，我的儿子！要是不够，你再跟我说。你不跟我说，就让雅雯跟我说也行，我再给你，我的儿子！这么多年不见一面，也不知道你到底过得怎么样了？连你妹妹也不会跟我说的啊，我的儿子！我的亲亲的儿子！

过了二十七，就是二十八，离三十也差不太远了，我的儿子！我希望你能长大一些，再长大一些，我的儿子！你长大了兴许就能真的理解你的爸爸的一片苦心，我的儿子！无论之前我做过些什么，做错了些什么，也都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你们兄妹长大成人，我的儿子！至今来说，我们还能再有其他的心吗？我的儿子！我的亲亲的儿子。

那些我早就应该说一说的事情，你都是知道的了，你应该理解我的，我的儿子！至于那些后来才发生的各种事情，你也是都知道的，都看到的，我也不再说什么了，我的儿子！千错万错我们还是老子跟儿子啊，我的儿子！我希望你能原谅我，饶恕我，宽恕我，我的儿子！包括雅雯！你可以没有我这个爸爸，我却不能没有你这个儿子啊，我的儿子！

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解释。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好好地活下去。我们人又有哪一个不是为了自己这点日子活着？我的儿子！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你要长大成人了，你就要理解一个做父亲的哀苦无告的心，我的儿子！无论多久，我还是希望能够等到那一天。我们还能见上一面，聊上一会，我的儿子！我的亲亲的儿子！

……

我不在你们身边，你要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也替我照顾你的妹妹，我的儿子！我的亲亲的儿子，我的亲亲的性命根子一样的亲儿子啊！

父字

古历辛卯年八月十五日

信，是三个月之前就写好的，这样就眼巴巴地等着望着，就淹没尘封了很久很久。期间又发生了多少一眼望不到边的事情，包括父子俩也已经因为国文的不幸打过照面，也已经有过脸色的碰撞眼神的交流，包括诸多的不堪，不伦，也都人事更迭一样，恍若飘风的了。

三个月前，是一年之中的最好时候，农历的八月十五。正是万家团圆共度中秋的好日子。而这些稀里哗啦的说辞也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录音。雅雯用当今世界的万能手机录的音。

这个充实和丰富了无限情感的办法，还是秀文的主意。写在纸上的时候，修文不仅不会去看，拿起来就会一把撕掉的。连汇票，钞票也一起撕，他就曾经见不得自己亲生父亲的一丝一毫，所以就要想方设法加以避免。类似每个人生庄严的滑稽剧情，也不能无端端地没来头，就随随便便地制造和发生。

学校里每个例行的假期，雅雯都是要回家的。雅雯回家的时候，黄家仁就再三再四地打好草稿，再一句一句地读出来，雅雯当面录好。回来一起带了来，把文件拷出来交给秀文，让秀文保存着。

秀文会在修文生日这天早早地叫醒他，给他放在那个砖块一样厚实的笔记本里，细细地放给他听。怕他不听，听不完整，就一直笔记本陪着他听。

自己爸爸的话可以不听，秀文的一片好心却不便拂逆。修文也就勉为其难，驴子再怎样的不喝水，也还是要强按下头皮来。

听一遍，再听一遍，秀文都在身边默默地陪着他。直到感觉不动声色的修文也应该听完整了听仔细了，听的好了很好了，足可上心在意如黄家仁的愿了，自己才去风阻雨隔的报纸发行点。

黄家仁也真是很用情很用心的。他虽然知道儿子不爱听，不想听，也听不到心里去，也还是年年念叨几遍，年年唏嘘几次。唠唠叨叨的，罗里吧嗦的，也是一个并不太老的老父亲的心。

他当然知道，现在的修文也还是不会搭理他的。这都怪自己所做的那些总是不被理解的事儿。可是，自己也并没有做错什么啊！这做儿子的，怎么就是不能懂得人心人情呢？这小孩子家家的，还是没有真的长大啊！

另外，他也一次又一次地怀疑，修文现在这漫漫长年的坚持和做法，应该就是存心代自己受过，所以也就并不一定是在真的躲避和逃脱。要是修文随他的品性那还好说；要是跟着他妈妈的路走，那就又是一个打碎了牙齿要自己往肚里吞。多少年了啊，他跟儿子就没有过一丁点的交流，他不会明白这份真实就里的。

他不敢来见自己的儿子。他也不想惹自己儿子的横鼻子瞪眼，触儿子的晦气，霉头。可是，他就是想跟自己儿子说说话儿，跟自己已经长大的儿子好好地说说话。像他说的，两个人从不见面，就这么多年了。

到底，到什么时候，这才能成为一个真的现实啊！他就这样以一个当年童养媳的心情朝朝暮暮地盼着，梦寐以求地盼着。盼着星星，盼着月亮，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得到儿子，还有女儿的谅解，理解，他就终于得到解放了。就像他小时候天天都往耳朵眼里灌的，那些好听的歌曲里唱的那样。

添不得一丝儿的喜庆，却就只有恶心呕吐的加倍厌烦，他又哪里能够得到理解和体谅呢？只是这份可怜巴巴的悬望，期盼，没有让他淹没在日渐掩埋的尘埃之中，不时地发出一份不失真诚的由衷呼唤，是挂牵，是流连，或者也还是罪恶与祸患吧！

没有人来理会这样的似乎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所有的事情却就都只有这样一个牢不可破的既成事实，那就是他的儿子，已经离他越来越远。就像天底下每一对父子终究的下场一样。

能够有的也只是一些世俗礼仪上的随和依持，精神纽带却已经完全断裂。真正的血肉关系，也已经越来越模糊凌乱。而这份关系也就像是锋利的宝剑，除了斩刺，砍杀，也还能够让人刹那毙命。

如此以来，一份不堪与潦倒又有什么呢？何况黄家仁也并不真的就是如此这般的一副可怜相。他就只是在自己的内心里，不能不有这样一份呼唤和挣扎罢了——他在捍卫自己儿子归属的主权。

今年的今天，修文的情绪就更有些怪了。好像已经不是伤心，苦痛，已经就是彻底的破灭，灰心，以至绝望，垂死的种种悲哀。

对于这份生活抱有深深愧疚严重遗憾的，应该并不是只有他黄修文一个人。但是，谁能想到他就像一个历尽沧桑的羸弱不堪的重病患者一样，就又挨过了长长的一年？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越来越这样了呢？一肚子的酸苦，他也倒不出来，他也不会倒的。

虽然当面不当面的，秀文也已经主动地跟他说过好几回话，还跟往年有所不同的，明明地暗示着什么，但他也只是极力勉强地应答着。还是麻麻的，木木的，仿佛就是不想睁开眼睛看人。看任何人，看任何事。包括这迎面而来的熙熙攘攘，这磕头碰脸的纷扰红尘。沉痛的重压之下，他好像有些当今城里人那种嬉皮士的风采了。

每每也正是为此，雅雯才不敢把电话直接打给他，而是悄悄地打给秀文。直到发生了必须让哥哥知道的事，能借一个端端正正的巧儿了，才提心吊胆地表一下下心。

这些年来，雅雯从来都不敢明说要为哥哥庆生，每每也就只能暗地里再三再四地撺掇秀文。平常年节的问候，以及家里有什么事儿了，只要是能够说出来的那一些，也总是让秀文捎信儿，递话儿，无论修文听还是不听，也还是一定不会违了秀文这份面子的。无论怎么着不依不饶，也还是要有家这个挂牵的。

就像今天，虽然秀文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但总是想趁机会烧一把火的雅雯，也还是想着尽早一点儿知道谜底才好。自己的亲哥哥，需要一份场面仪式的妥帖圆满不在话下，在某个方面，也一定要有所进境才好啊！所以才有了一次又一次的聒噪和催促。

这样也就是要更加郑重其事的当件事儿来办，要表明她这做妹妹的可是真的为哥哥上心了。即便真实意义并不会太大，也就只是烘托烘托气氛，酝酿酝酿情绪，目的，也总是好的吧？

雅雯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这么些年来哥哥的心情，经过一系列的坎坷变故不断波折之后，又怎么能够会好呢？不即不离地与秀文在一起，也就只是一份企求安稳吧？哥哥到底是在想什么，她也并不敢随意猜度，猜测。

不敢碰触的，何止女孩子们的无限心事啊，哥哥还不一样？自己看上去有些呆头呆脑的，一个傻坐就是一天的哥哥，不也如此？这许许多多木老老的花头，搞不灵清啊！雅雯有一个远从杭州来的室友，于是她也能够轻巧地撇几句杭州的话的。

一般她也不会给家里写信，尤其是不能让哥哥知道。有时就是打电话也不行。他当然也不会当着修文的面来打。免得触犯了修文那颗敏感的脆弱的心，踩响了轰天响的地雷。没娘的孩子，苦啊！雅雯想叫屈叫不出来，就只会经常地这样无限压抑地说。

据说，二十八岁是一个男人一生的坎儿。过了这个生日，再过一个生日，他黄修文就是二十八岁了。是不是因为这个呢？没有人回答他。他自己也总是喜好自个儿去问一问老天。老天却也总是给他一张无限深沉的黑洞洞的脸。

他当然不是因为国文的事情而难为了自己。不妨说国文曾经就是多少人眼里的一道曙光，但是他黄修文的日头可是早就塌陷了的。他也甚至曾奢望能有国文那样的直接痛快，但是国文也应该是因为有着格外的厚遇才会有的格外的剥夺亦或就是封赏，他又怎么能凭空得到呢？如果没有外来的黑手，仅仅要让自己来做个了断，那就又是做不到的，要是能够了断，那还不早就了断了啊！

各种各样的牵挂里，他也总是有着各种几近疯狂的想法。有人曾经倡议变成甲虫，那是多么好的事儿。可以躲开太多人的眼，可以不再相信人是万物的中心。抹去了所有的记忆，平息了所有的愤怒，朝着未来慢慢地滚，或者爬。

但是不可能的，哪里会有这样一种福气？就只是一个匆匆忙忙混乱度日的蚂蚁罢了。小时候看见蚂蚁搬家，自己就会想方设法掐断了它们的路线，让它前也不是，后也不是，有家归不得，有事办不成。现在是现世报，是自作自受了。却还要高举着一张扭曲龌龊的脸，去捡拾上苍恩赐的那点儿残渣剩饭。

他本来并不需要这种苟延残喘的，就只是需要放下所有的空幻而回到自己父亲的身边。他本来就是一个崇尚大把子力气和大把子金钱的人，但是，那是他很早很小的时候。这些年下来，他就越来越发现，当年的自以为是就不止幼儿园小儿科那样的可怜。虽然现在也还是这几乎全天下人的忙乱与热衷。

他是从来都不曾拥有过什么的。那些印象里牢固可靠的基础已经变得松软稀烂，自己便随同那个难堪的悲观一同陷落下去。他是掉进了自己设置的百慕大的漩涡里，在众多的无限和遥远面前战栗和恐慌。

常年躲在角落里，他也冷眼看到了一些什么，以及他所攒积的那些暗地里的修习与作为，他也有些洞达睿智的识见，却又无法给自己这颗飘忽的心灵认真的定位。即便他把跟随或者照顾秀文作为赎罪并当成唯一的意义，但无尽数的苦痛遍布无限的日子，无尽数的黯然飘落的青春，他实在是既做不出什么，也给予不了什么。

美丽的菊花又在妖娆多姿地盛开起来了。年年一度，年年精彩，年年清香四溢。也早就还有着常开不败的四季菊，万寿菊，以及还有什么菊。他随手掐了一朵眼前的托福，把花瓣撕扯下来，再一瓣一瓣地掐碎了，往窗外扔。

能够把风华正茂的青春年少过成一种熬煎，他也的确就是一朵奇葩。而这也就还要自己这一双手几经刻意的折磨和揉碎。也就像一朵落寞的菊花。

最后只剩下花萼花托花柄了，就直接捻在手心里，在手心捻出青绿泛黄的汁液来。应该像极了在他心底不断泛酸的那包子苦水，或者那包子苦水应该苦的更甚。

他贪婪地嗅一嗅弥漫着空气里正在慢慢飘散的馨香，洗一把手，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就走下去，到楼下大厅里去等秀文。

青涩，酸苦也是一种好的味道，也有一份让人流连的心情，但也并不应该只是浸泡在一个人的心里，自己苦了自己。黄修文明明就是把自己整个地浸泡在这青涩，酸苦的汁液里了。这样那样的游走也就只是一份纯粹的黯然伤神的徘徊与碾压吧！

修文小的时候，对待秀文可不会这样好心。论年龄来说，黄家所有的兄弟姐妹，他才是真正打头的大哥。那原本总是喜欢打天骂地的李艳玲，可是真的兜不住了才出嫁的。

进门的第一天，李艳玲不是规规矩矩的拜堂行礼，坐囍床吃宽心面，头一件事就是上热热的土坯炕生产。这着急闹着要出来的黄修文，可差一点儿就给生在路上了啊！

这也怪当年老李家的那些歪脖子的兄弟们，他们也是着实气不过这份地地道道的伤风败俗，丢不起东门外李家这个老祖宗的脸面，才拼命折腾那个的独轮送嫁花车的。

黄修文在娘胎里呆的日子够了，长满了尾巴尖儿了，多一分钟也不想呆，冒冒失失地就要出来。他这特别的觉醒闹腾不打紧，喜棚里老李家送亲的人可就呆不下去了，这个脸面实在是撑不住，也丢不起啊！

这黄修文的第一声啼哭，就能赛过那迎亲的大笛，长笛，海笛，铜喇叭过山号，底气十足的童子功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呐喊，就让自己老娘们上的诸位舅爷，老李家所有送亲的宾朋都退场了。坐不住，也憋不住了！大家就溜手溜脚的，顺着墙根儿，顺着犄角旮旯，一起偷偷地跑没了影！

如此便给黄家一下子省了八桌子厚墩墩的酒席。那些精心准备的食材，就原封不动地转作三天后的吃红蛋了，也还就是一份足够厚实的人情体面。所以，这些年来，便有人一直闹脆，不停地夸赞黄修文，说他打小就知道算计过日子，省钱省到家了，他们老黄家真的要福星高照了。

大家庭里排行，女孩子至今也是不能算数的。所以打头就数他黄修文。黄家第一位大小子黄修文，小的时候那可是威风八面的很，刚才说的那些盛大排场不算数，颇有乃祖遗风的他，可是凭着自己后来的敢拼敢打一步步闯出来的。

打头就是领队，领队就是为了跟人干架。而首先要干的，先不要说别人，别的村子，别的家族，就只是藏掖在自己家里做卧底的秀文。这臭丫头片子的一些这样那样的好事，他们老黄家的兄弟姐妹们可是都清清楚楚地记着的。

玉文家的，正文家的，斯文家的，还有已经走了的国文，以及其他姓黄的，不姓黄的，远远近近只要是一家子的，还有不是一家子而想做一家子的，想成为一家子的，就都听他的号令，都找着撞着地跟秀文干，往死里干。

一家人，一大家子人反正都是恨死这个该死的秀文了。她自己的爸爸妈妈嫌讨厌扔了她喂狗，她仗着捡来的小命就来害老黄家的人了。大家都知道，就是因为这个不要脸的死猪死兔子累赘，不仅玉文家被她的恶心人的爸爸生生地讹去了一大笔钱，还活活地拖累死了玉文的爸爸，他们的大伯黄家礼。

他们是叫大爷的，在灵前拄着短小的哀杖行礼，或者一起嚎啕大哭的时候，就按照大人们挨个交代好了的喊：

“爷啊，我那屈死冤死苦死的爷啊！”

只要得了闲，他跟自己的妹妹雅雯，玉文家的青文，锦文，正文家的行文，广文，斯文家的尚文，耀文，还有其他家的兄弟姐妹们都是瞪圆了眼，一心想要秀文的命。要不，将来还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多少老黄家的人。

只是玉文的妈妈他们的大娘常念芬护犊子护的厉害，就揽在自己的怀里，不让人动。谁动她就跟谁拼命。不过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吧？只要逮着空儿，他们就一定要金猴奋起千钧棒，一定要让秀文死上几个来回。

黄家礼出殡那天，常念芬就自己伤心过了头了，自己就走了神了，没了命了，人事不省了。要不是在场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拉扯着，还不满四岁的秀文也就要做了现时代的陪葬了。

还有一回，是常念芬不在家……常念芬也还需要到处干活挣钱养家，就不能不撇下……还有一回……还有好几回……但是，偏偏这个死猪死兔子却就是不死，死不了。

扔进地牢能爬出来，推进水汪里能浮上来，风雨灌不死她，日头晒不坏她，比九条命的猫还多着好几条的命。虽然秀文的胆小怕事眩晕心悸是他们不错的成绩，但他们兄弟姐妹的功夫确还不够火候，缺乏整死人的真正手段。

能够记得的最后一次，不要脸的秀文是被人嘴对嘴吹回来的。真不要脸！打小就不要脸！那是国文、兴文兄弟们干的，巧文、花文姐妹们就只是搭了一把手。国文，兴文先是掴脸，再是老拳，然后是史家，胡家，薛家还有一些什么家的兄弟们的无影脚，高踢炮。人都没有动静了，再用鞭子，树条，皮带抽。真解恨呢！

至于巧文、花文姐妹们，也只是嫌挡路碍眼，就顺顺手拎着，在水边一丢，秀文就滚进深不见底的藕汪里去了。

这反而救了她的命。秋天里冰冷的水一浸一泡，秀文醒过来了哭出来了。被走过的路人救了上来。

那一次也招来正好在家的老不死的林菊英做孽，要给抱着秀文哭死哭活的大娘常念芬撑腰。一定要他们的奶奶，因为老头子死了哭瞎了一只眼，因为大儿子死了又哭瞎了另一只眼的奶奶，和他们老黄家每一个孩子的爸爸，修文妈妈李艳玲，斯文的妈妈夏晓雪，正文的妈妈贺在华，以及整个村子所有老黄家所有的男人女人，还有大半个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给她跪下来了，也给这个死猪死兔子秀文跪下来了，跪了老半天，在一张什么纸上签字画押才肯饶了他们。

这也让他们更加发狠了，商量着一定要先治死老不死的老太太，再来收拾秀文。要不是瞎了眼的奶奶哭着喊着“惹不起”、“咱们惹不起啊”，爸爸妈妈们的拳头狠，鞭子硬，他们就早下手了。血债是要血来还的，给自己的亲人报仇还会有错？这个世界到底还有没有天理啊！

这样想来，要不是老不死的老太太林菊英，和大娘常念芬，还有其他的一些人，修文妈妈李艳玲，斯文的妈妈夏晓雪，正文的妈妈贺在华，还有他们的那些奶奶们，和其他的一些人们，这些人差不多都不是老黄家的人，就只是上老黄家来的女人，骨子里没有老黄家那股子血水儿，心里也就没有老黄家的那股子恨气儿。

要不是她们的撕拉庇护，就是有几十几百上千上万个秀文恐怕也早都化成灰灰了。这个世上有什么能够抵挡得住这一大家子人的深仇大恨呢？

黄家都是嫉恶如仇的好孩子，有仇必报，有怨必伸的。这一点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是最终还是让这个秀文活了下来，没有一命抵一命，这真是让人气不过，想想就要气红了眼，要怒发冲冠的。

修文不再仇恨秀文，是很晚的事。他是因为走出了童年的稚嫩和梦幻，也是因为心里动了很坏很坏的坏念头。这也是与妈妈李艳玲有关，老是在耳边唠唠叨叨，说他跟雅雯，他们兄妹，还有老黄家的每一个大大小小，都是一个不争气。人家秀文不用上学，也误不了家里的活计，还要帮着常念芬在外边干这干那，就一样比他们任何一个学习好。

臭兔子秀文是不能上学的，因为没有户口，正经文明的学校里是不会要这种拖累人的黑户的。连玉文也是顶替自己八竿子扒拉不到的表舅舅二表姐家的小舅舅家里三妹妹家里早死的老儿子才进的校门。但是常念芬就是能够给秀文划拉到半边拉块的课本儿和书本儿。即便老黄家的孩子们连一个纸头都是不让动的。

这秀文也根本不用铅笔和本子，只是用树枝，和地皮就可以划拉开去。真的不用再非别的心思，就比别的任何一个人学的好。竟然就能给跟自己一般大小，或者小一些的玉文、雅雯他们辅导。

玉文在妈妈的拳头下，秀文的感化下，渐渐地也开始不再跟秀文为难，他也是怕学校里的老师给他为难。那可是更大的为难。顶着长房长孙的这张脸，他也是要过关的。

玉文开始泄了气了，锦文，青文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张牙舞爪了。大家也就都放松了这份警惕。也是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了，都有自己各自的仇家了。比如自己看不上眼的那些老师和同学，还有那些平常走路的路人等等。又都活在自己妈妈的拳头底下，和呵斥声中，就把秀文这个死对头给有些忘记了。偏又来了李艳玲的絮烦给人念念有神。

秀文让修文真正上眼的准确时候，是秀文跟妈妈常念芬在修文爸爸黄家仁的空心砖厂里干活的那段日子。仍然发狠可恨的修文即便已经不再格外地使坏，但也总是盼着秀文能有一个又一个的倒霉好让大家称心如意。而这叫做秀文的小妮子做什么都是一副拼命的劲儿，就总是一副化险为夷遇难成祥的样子，要让所有的人都来啧啧称叹的。

一张小铁锹舞的比谁都快，往搅拌机里扔沙子，石子，和水泥、石屑。大包的水泥一般还是要抬的，常念芬自己也有些抱不动。往往都是常念芬一大边，秀文一小边，自己个子不够，就踮着脚一点一点的上，一点一点的推，竟然也能抬得起来，倒的出来。一份无论怎样的苦心不必计较，而平常那份手脚麻利的撒欢儿的劲儿就已经让修文看了惊奇。

那时他可是人眼里根正苗红堂堂正正的少东家，火热滚烫的很。他们家又找到一个打小就能干一把子好活的好劳力了，能够老老实实给他们家卖命挣钱了，这是应该让人无限欢喜的。由此，修文那些怨毒的眼神，歹毒的心思，也才慢慢地消解开来，欢喜开来。

秀文擦把汗的时候，圆盘一样的俊俏小脸，明亮活泼的眼神就更有些让人心动；干的活多了，力气用的多了，身架发育的自然也就好了，也就更容易让人看直了眼。

尤其跟人说话的时候，给玉文他们说题的时候，也都是客客气气在情在理，安稳绵软的像只小白兔，乖巧伶俐的小花兔。一来二去的，这就让站在窗台阳台上的少东家修文看呆了，听呆了：

“文文，挣了钱，归你妈妈，还是你啊？”

“这事我妈妈说了算。”

“都给你妈妈了，你妈妈不给你买新衣服呢！”

“我妈妈说了算。”

“你妈妈存够了钱，也不会给你花钱办身份证的！”

“还是我妈妈说了算。”

……

“哎呀，不是那样的，是卷舌音，是卷舌音啊，你看看，是这样的……”

“画辅助线。画条辅助线，你就看到了！”

“嘿嘿，你把成吉思汗的姥姥送给唐太宗了，玉文！又背错了。”

……

“这孩子，起小看大，干什么都是一片心，干什么都是一把手啊！”

“俺那苦命的孩子，谁知道她到底有多大的心，到底费了多少精神啊！”

“人，都是自己逼出来的吧！俺们家文文有心了，用心了——”

大娘常念芬已经热泪涟涟，仿佛这捡来的比她那些自己亲生的还要重要，还要让人欢喜。所以也就另眼看待。

这虽然是一份很自然的本性流露，却也更加加剧了锦文，青文姐妹对于秀文的仇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也可以一生一世这样长远，谁说女子不如儿男呢？所以，也就一直给秀文留着许多的真章，和后话。

……

初三下半年的时候，修文把书包背回了家，说不愿意再上学了。妈妈李艳玲问他为什么，他红着脸迟疑了半天，干脆就说：

“我不想对不起秀文！”

这话是从何说起啊？这才几天不想要人家的命了？为非作歹的，怎么就有了这心思？这念头？难道，这秀文真的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害人精，这才不挨打不挨骂，不死去活来，安分守己，安安稳稳的几天？就又要古里古怪兴风作浪？难道小狐狸的尾巴也翘翘起来了？真的要彻头彻尾地祸害这老黄家的人啊？

看着自己儿子两眼骨骨碌碌的热切而又酸涩的眼泪，满脸憋涨的绛紫通红，李艳玲愣了半晌，两只手还沾着扑簌簌的精****，就大拍着两个******瓣子，欢快地跳跃了起来，一边还开怀地大笑着，笑的满脸的泪：

“哈哈！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也长大了啊！”

自己跳自己笑还不行，还要喊着黄家仁。真的就是跟当年的黄家仁一模一样的神情和声口啊！当然就要及时地告诉一下。尤其又是这种别有一番领悟的切实心情：

“孩子他爸，孩子他爸，你看看，你看看，咱们的儿子长大了啊！”

这就是要向全世界广播了。印象里那应该是妈妈李艳玲土鳖一样的人生里最高兴的时候。从那以后，就再要没有听见妈妈有过像那个时候的欢乐笑声，也没有看见她再有那副模样的大呼小叫，乐的蹦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