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文拨通了手机。接电话的不是董玉燕,正在张口气喘的“喂,你说话!喂,妹妹你说话……”的,是仍然一把胡琴在手,或者就是一支八孔唢呐的苏轶伦。手机里飘来董玉燕清澈嘹亮的沉静歌声,悠扬婉转的旋律,纯净甜美的嗓音,宛如袅袅缕缕跌宕起伏,明白如话的清新字词则直抉人心,让人不由得就是肃然一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高玉琥也停下手里的铅笔,惊讶地张望起来。屋子里原本沉重板滞的几许不快,也被这份透明的忧伤所带来的难得清爽一扫而光。
董玉燕终于如愿以偿的歌唱事业,也不过就是走街串巷的变相乞讨,却又跟一般的需要讨人欢喜的歌者不一样,只是铿锵有力地唱颂一些大家都耳熟能详的红火曲目招人喜欢,唤起依稀会有的同情怜悯,完成一份最自然的赏赞或施舍。她则总是以自己的冥思苦想,或者处心积虑的所谓个人创作,行吟咏叹,流落辗转。巴望着也许会有的扣人心弦,也许会有的知己欢颜。
一份流离失所的街头轮转,似乎并不影响她的钟情所在。她能有自己慢慢攒聚沉思再三的歌词,也能有刻意捕捉琢磨入神的曲风。这也就有了稍稍吻合自己的心情,诉说自己眼底这个世界的一系列主打。除非临场热闹了,应人邀请歌唱一些让人喜欢的耳闻目睹,一般大都是自己福至心灵的高歌,或者缠绵悱恻的喟叹吧。
一份真正打动人心的纯粹质地,仅仅怎样用情用意的初衷,和本色呈现是远远不够的。这也正是对于她的极致考验,亦或萃取历练。引吭高歌本是她最大的心愿,如今却又成为她的所有心事,和全副力量的唯一出口。好在全部投入的她完全具有那份响亮底色,与深厚素养。在她慢慢行来,慢慢走来的世界里,开合收放,奋发昂扬,一概应付裕如。
她当然唱不出那种“秋心分两半”的素颜韵脚之类玩弄声色模拟心情的曲子以及句子,那种缠绵旖旎的风情万种也从来与她无缘。苍茫大海一样的悲哀苦痛,她也玩不出什么花哨俏皮与美丽精致。她的生活有着本来的质实和真纯,一些几经打磨的词藻,几经调和的曲声,自然也就成了她唯一的奢望和期盼,不需要任何的玩笑耍弄和故作姿态。
一份单纯的心地即此也就因为没有其它任何方面的牵扯与计较,乃至琐碎消耗,就只是一门心思的唱歌,歌唱,按照自己的步态和声调来调整自己的韵律和鼓点,唱出自己的款款柔情,缕缕心声。这样一份直来直去的纯真本色,一颗虔诚面对的素朴心情,每每也就能够如痴如醉出神入化。
她现在正唱着的,也正是她的一首比较不错的主打。曲调优美,心绪平静,翩然有致的几多波折起伏也不算太大,也还规矩有序整齐划一而分外圆润。这也是她跟秀文姐妹几个比较喜欢的歌,也是每每情感投入,火候拿捏比较用力的一支。自己寻思来的词儿,自己哼唱来的曲子,当然是格外贴心的一份味道:
江边的微云漫漫升起,
梢头的流莺依依鸣啼,
潜水的游鱼咬碎了万般变幻的天际,
金色的阳光又在创造别一样的神奇!
啊,这苍茫沉浮的大地,
钟情,是我唯一的美丽!
我用歌声祝福您,也祝福奔波忙碌的红男绿女……
深沉绵长的沧桑感觉,洒脱透明的凄清尾音,也还有一些醇厚古朴的苍劲温柔,和野旷天高的粗犷味道。演绎的是她,或者也是她们坎坷曲折而又生生不息的生活畅想与梦境追随,也还有她们朴实无华的青春演绎与激情绽放。却也还夹杂缠绕着农贸市场,抑或繁华街头的嘈杂噪音,能够让人清晰地听见:
“货真价实的鱼丸,一块五一个,五块钱四个!”
“大减价,大减价啊,纯棉四件套,三十八元了!”
“快来买呢,桔子香蕉便宜了!走过错过,不要错过!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
等等,等等。一浪高过一浪的音浪,一声紧过一声的人声。是这个世界最忙碌的景象,最火爆的内容,真正的息息相关,真正的分秒必争。
唱歌能够成为董玉燕现在的职业,也就能够拥有这样一份悠然而遇的轻松自在。这在之前的她是连做梦都不曾想过的。曾几何时,她还只会想着怎样的甩开膀子把自己的力气使完,开动脑筋把自己的心思用尽。如今蜷缩在轮椅上真的动弹不了啦,反倒也就能有了随遇而安“认了命吧”的彻底放纵,或者,竟然就是水到渠成的梦想成真。
不知道能不能也依傍一下人们常常说起那种“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是不是的,人反正都需要有一条走下去的路。或许在她的眼里,就这祸福俩字儿也是多余,酸甜苦辣咸也无须用的。她说,撒不开丫子的蚂蚱,就一定会有根狗尾巴草串着,怕什么呢!这样的生活根本,和言语声口,依然还是乡下妞儿的狂野与率性啊!
嗓子是她本来的,跳舞是她天生的,这也都是得天独厚的格外恩赐了。但是,这些小打小闹的散碎妆点或者热闹玩意儿,来的也有些不是地方,不是时候。一般也就只有在学校里的日子还能有点儿用处。大家一起集合起来,去欢迎那些慈祥的笑脸,肥胖的身材,或者颂扬和捧场各种各样的庆典,烘托迎来送往的庄严礼敬与赫然威风,装点各种各样的红火喜庆,间或也还会得到一些很好的夸赞和表扬,以及属于光荣集体的莫大荣誉。
但她也只是走到了初中。还不曾毕业,随着收养她的任亦儒撒手归西,她也就很无奈地失学了。这个世界从来都不会少了兴高采烈的歌声,欢乐喜庆的舞蹈,多她一个,少她一个,根本就不会让人在意。而要活下自己这份低微的薄命来,她却就要真正踏踏实实地努力,而不能再一味地高歌曼舞的高大上了。
她的原本的农民生活里是根本不需要这一些的。而且她也不是人们眼里的疯丫头,在这个方面有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痴心妄想,奢望捅下个大天来给人瞧瞧。生就的本分还是给了她一份清醒的自觉吧?没有了梦,也就是没有枷锁啊!
各种形式的打工,帮工也只是为了能端住一个饭碗。后来,即便自己长大了,能够挪动挪动地方了,却又因为慷慨地把刚刚办下来的身份证让给了生死存亡的秀文使用,所以,她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村子里,和自己的小镇上挣扎,拼命。
从一般的小打小闹,到有所蓄积时候的有所逞强,大包大揽,她也倒是没有少折腾过的。虽然横竖都没有离开自打襁褓里就躺在那里的那条徂水河,然而一番又一番的风风火火下来,她的双腿还就被越来越乌黑污浊的河水给彻底地泡软了。
当然,她自己就曾经毫不客气地说,千万分侥幸的她这也是走了****运了。因为还能够保住自己的这条小命,还能够看到自己的好妹妹秀文,也真的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那跟她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誓死竞争那片沙场,并且千方百计终于弄到手的刘玉兰,却就已经早早地死掉了。
这也难怪会有很多知根知底的好心人为她叹息不已而又侥幸不止。她如今也只能接受教训,死心塌地地在这摇摇晃晃的轮椅上,与随处漂泊的卖唱道路上晃晃悠悠,与广阔发展了。
只是她的心思依然很大,或者因为看得开,舍得下,也就愈发地更大了。她不仅想着要靠卖唱来养身活命,还想借此行走整个江湖,踏遍这个万里山河大千世界。
既然已经跌到了起都起不来的最底下,也就没有了什么牵挂顾盼。不能抓住什么创造什么,不能打拼什么施展什么,那就好好地看看这个繁华热闹的人间所在。走走名山大川,品品悲欢辛酸。以前胆小怕事,窝在家里不敢出来,真是有些太傻了!怎么就会一定有人害了你呢?现在就是拼上自己这条命,又能有什么呢?
现在她是真的恨透了那个给了她生存,也给了她毁灭的老家,铁定了这份漂泊游走的心。所谓的嘈杂闹市就是整个世界温暖的中心,而所谓的老家应该就是这茫茫宇宙最荒凉的边缘。这是她说过的——能够放开胆儿了,她也就什么话都敢说。
她并不是因为自己的生活里有什么值得歌唱而放歌,反而是为了最好的遗忘。因为唱歌的时候能够全部投入,也就能忘了这整个世界和自己,包括自己所有的遭际。遗忘一切却又能让她把歌声唱的更好,更投入了。这也就是她的酒精与鸦片。仿佛也跟秀文沉湎于自己的文字魔怔一样。只是她更需要这份乐此不疲,支撑她现在这份颠沛流离一往无前。
如果说还有希望,那就是她希望自己的倾诉与行走,能够更好地叩开一个个陌生的心扉。她似乎越来越看重这份原本一片冷漠,最终又能缔结各种友好的陌生缘分。因为她真的能够叩开一些陌生人们的心扉。也能够由此看到一张张笑脸,看到一个个温馨幸福的人生,以及所组成的这个万丈红尘的世界。
看着别人快乐的生活时光,自己不妨也是一种幸福的把揽,观瞻与品味。而且,即便再怎么潦倒的攀爬,颠簸,也还是需要一个幸福美满的背景吧?甚至还要有一个幸福美满的期盼,与遥望。
一份能够真诚投入的生命,她的美丽是无可比拟的,无论是什么姿态,什么方式。而若论歌唱品质与个人心地,董玉燕或许并不比那些歌星名人差多少。她的全部身心凝结的歌声真的是很能动人以情。
虽然她只是大山里野地里喊出来的嗓子,并没有什么师传技巧,各种承教,但是她就是靠自己的心灵来把握和揣摩一切了,如同把握和揣摩自己的所有人生。
如果有所挑剔,那就只是那套绑缚在轮椅上的蹩脚的音响设备,这套卡拉OK的层次,以及苏轶伦的跟帮配乐有些太过低级了——苏轶伦一步不离地跟着她,两个人比翼双飞,也算是你侬我侬情深意长——这也决定了她们的舞台就只能是市井,街道,犄角旮旯;她们的收入也只能是那些心怀善良的零星钢镚儿。如此却也是她们唯一的指望,唯一的奢望。维持着她继续蹉跎人生,继续坎坷追梦,或者执着造梦的漫漫行程。
哦!我们把她的这份坚持,说的有些过于的好了,也许这是不应该的。她自己的口头语,她就只是狗尾巴草上串着的蚂蚱啊!
秀文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她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就主动扣了机。即便就是大家都能感觉到的甜美爽快,在她也是无可比拟的悲苦酸痛沦肌浃髓。这份哀苦无告也就只有她能够品味的出,领略的到。
对于董玉燕,秀文已经不能仅仅就是一份友情或者感激。这份谁都不会想到的变化与遭际,也是她的剥夺间接地施虐了吧?这是不可回避的,是无法报答的感情债,无法偿还的血肉生命的债啊!
或者还就是她无端害人的铁证,但她也已经不敢再怎样地责骂自己害人坑人了。这也只能成为她的平日所念所想的寝食难安,也是她的一步一步慢慢报恩的必须安排。
她必须一步一步地把路走出来才行。董玉燕并不需要她的愧疚,她应该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什么。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也明白董玉燕的大度与心情。
但在大中午的唱这首歌,攀附,标榜,期望,希望……董玉燕行走江湖的心情一定不会太好,或者太过于好。这还不如她的那些叙述自己身世与遭遇的另外一些主打歌。比如更加柔情悲切婉转低迷却又有无限力量慢慢升起的:
坐看飘摇的风丝,
享受微漾的涟漪,
清醒的感觉让我找到自己。
原来我不是喜欢流泪,
原来我不是喜欢哭泣;
原来我更不是喜欢流离失所孤苦无依;
我只是牵着妈妈的衣袖,把蹒跚依稀挽起!
……
或者是真正欢乐祥和而又幽默搞笑的一类:
摇着轮椅走天涯啊,
这里的朋友俺来了!
风霜雪雨都不怕哟,
流连的眼神让俺笑开了花!
一路歌声迎送彩霞哟,
驻足倾听全靠您为俺当家!
好听的话话不是骗您的,
打动了您我可就是一朵奇葩!
奉劝诸君莫多破费,
叮当一枚俺就满足了。
不要小看这沉甸甸的硬币,
幸福的种子您刚刚播下……
她能够做的,就是要怎样的更好地成人。她是承载了董玉燕的希望的,又能怎么再让她失望,给她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上加码呢?只有她成人了,真正地长大成人了,董玉燕的苦楚才能有所分担有所减轻。而自己也就能够真正地把她全部地承接过来,一起去过今后的所有岁月,所有时光。
这个世界需要的是成全,需要的是成就,那就首先要成人。她不仅不能让董玉燕失望,还要把自己的生活交付出去,也把她的生活全盘接受过来。她现在就这样准备,就这样做了。
当然还是把所有的意外缠绕理清再说,她需要的依然是脚底下的忠诚与坚定,双手里的放眼与展望。回过头来,还是继续盯着那片鳞次栉比的老宅默默地流泪,她无声无息的眼泪里也就又多了另外一份分外复杂的内容,和无端莫名的分明柔情。
大家面面相觑,都沉默下来。素云开始大口大口地喝水。电话又打过来了,应该是董玉燕一曲完毕或者演唱暂停,她从来都是放心不下秀文这个妹妹的,这需要她千千万,万万千的担心和牵挂。秀文看了一眼,把手机递给了高玉琥。但也随手打开了扬声器。她的心里还是想着能够听到这位打小唯一知心的姐姐的声音。
高玉琥也免不了要正正经经仔仔细细地客套几句,也无非“是燕子啊……我是高玉琥呀……现在好吗……到哪里了……常回来看看啊”之类,一串难为人的客套完了,然后才说:
“秀文有件事情要跟你说,她心里难过说不出来,就让我来跟你说说!你们真是好姐妹呢,她什么事情都是想着先跟你说!你现在忙吗?要不你就听我跟你说说?是这么回事儿,你听我说啊,今天早上,秀文的弟弟,是亲弟弟,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啊,叫长征,大名儿左铮铮,可不是咱们跟前的玉文,这一回咱可不能再理解差了……”
这件差事是真的难为人了。董玉燕已经早都不知道认人的了,无论亲人,还是名人,她都不会认真在意的。除了一份众所周知的同病相怜,她似乎已经把整个世界看穿,不需要恭维任何人的面具了!
高玉琥的嗓音有些沙哑,有些哽咽。为了避免再次刺激秀文,或者就是让自己少露一些狼狈,他一边说话,一边就走了出去,还招呼大家都出去,随手带上了门。
秀文依然默默地看着那片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老宅。泪眼迷离,心潮汹涌,她很希望着能够更真切地看到一些什么。但是距离还是有些远吧,看到的也就只有那些房舍的轮廓,和一些依稀的瓦菲和墙砖的辉光,高大的绿树,还有起伏的远山,明灭的秀水。
自从搬进来,相守相望好多个年头了啊!除了一些鞭炮的轰鸣,或者偶尔的音乐的流响,逢年过节更加加倍的灯火通明,以及焰火礼花漫天绽放,她也并没有听到其它什么动静,看到过别的什么风景。怎么就会在今天,满是悲哀,满是眼泪了呢?人啊,怎么就不知道自己呵护自己呢?这可让家里怎么受活啊!
以前的时候,这种远望,瞭望,或者遥望,眺望,曾经就是她每天奔波劳累疲惫倦怠之余的平静,满足,乃至甜蜜和幸福。再苦,再难,转过来就又是一天了!这就像是完全坚守住自己的她真的赚到了什么似的,会让她感到一种轻松甜蜜的愉悦,乃至委顿疲惫的舒适惬意。是她诸多打拼之后能够得到最好休憩的一个站点儿啊!她不敢痛痛快快地开心,但是就这么瞭上一眼,也就能有所知足,和舒心了啊!
但是现在,竟然也慢慢成为一种分外的牵挂,一份无语的愁苦了。那边的那份美满和幸福,真的已经彻底打翻在地?一家人至少是现在与幸福无缘了,已经都在水深火热了……这该怎么苦捱和受活呢?也已经上了岁数了啊!这样想着,她也就有了一种亟不可待的缭乱和焦急。
这些年来,可以说就是走着连连的好运了。没有这也没有那的,无风无火的日子,很忙活,也是很滋润的啊!就一步一步地都赶着撵着的走过来了。可是,现在出了事了,出了这样要命的事,这是要让人做什么呢?如果长征真的有个闪失,那又该怎么办呢?好端端的人家会不会就会毁了啊?对了,还有叔叔跟姑姑说的,还有这一大家子,一大坨子人,可也都在望着这里,指着这里呢!
再等一年,至少也要再等一年,玉文就可以毕业了啊!到时候自己也许就可以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了,或许就可能会大着胆子登门拜访一下,或有或无地见个面,问候一下什么的!可是现在,这就是事与愿违吗?
老天为什么要为难这一家人,也还要再捎带着为难她呢?她突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慌里慌张起来,干脆就随手关上了窗,拉上了窗帘,不再去看她那昔日的幸福向往的所在。
除了解释事情缘由,当然也还需要努力地安抚董玉燕丝毫不留情面的暴躁情绪。机关枪一样密集喷射的怒火,这不在当面的远程射击与轰炸,就更是施展的开,也就摧城拔寨一般的尤其厉害。
高玉琥有些秀才遇见兵的模样了。疲于应付的嗓音已经声嘶力竭起来,结结巴巴的,磕磕绊绊的,这也是多少年都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包括言传身教的带徒弟,当顾问当教授教学生做演讲也不会这么费劲。他已经口干舌燥,满嘴的喷白沫,一口一口地大喘气了:
“……我们都知道,我们都知道,这对于秀文是不公平的,但是……好的!好的!好的!待会儿让你秀文妹妹打给你!”
“不要你管!你不要难为我妹妹,待会我来打给她,你让她等我!”
董玉燕已经不是怒火中烧,而是雷霆万钧了。看来是并不仅仅是不领“高玉琥叔叔”这份深情厚意啊!所幸已经主动地挂了机,高玉琥也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叹息道:
“跟现在的女孩子说话真不容易,你看,就出了我满身满头的大汗呢!”
在座的也都浅浅地笑笑,算是对这份可怜的应答。大家来的目的也就只有一个,促成家人重逢这样一件不幸之中的幸事,给人一个也许可能的安慰和体谅。但是现在大家都累了,乏了,也都说不出话来,焦头烂额疲惫不堪了。大好的天气啊,怎么会又有了这份操不完的闲心?也真的是能耐得住耗啊!
玉文跟雅雯正在上楼,走在楼道里了,玉文才小声地说:
“有件事情,现在应该跟你说说了!”
“什么好事儿?”
雅雯总是这样的天真,仿佛人人都在跟她畅谈如花似锦的理想似的。青春妙龄的女孩子也就应该这样的吧?尤其又在今天,各种粉红色的梦想啊,可能也就要与她——与哥哥有关。各种各样的愁苦,那是从来都不会有的。玉文很别扭地翻了翻眼,白了她一下,才说:
“你知道你今天是抢了谁的镜头了吧?”
“谁的?”
“你说谁的?”
“还有谁的,不就是左家兄妹不在场了,也就——”
“他是因为今天早上被人绑架了,才把镜头让给了你。”
“绑架?谁?”
“谁?还有谁,机机啊!不说他了。高叔叔他们都过来这边了,可能是想让姐姐过去看看。也不知道姐姐是怎么想的,所以,进门,少说话啊!”
雅雯猛不丁地打了个冷战,仿佛突然间的一盆冷水兜顶倒下,给她来了个从内到外的透心凉,让她有些适应不了,也拢不过神来,心里的疑惑却不自觉地就说出了口:
“你到底是在说什么啊?这是什么事啊!怎么会这样呢?他风头正劲如日中天的,谁敢动他呢?怎么会呢?不会的吧?”
“不要管别人了,这样那样的,有你的什么?记住,千万不要大嘴巴啊,你也知道姐姐心重的,我们听他们说就好了!”
玉文不再说话,雅雯的心里还在不住地嘀咕,这是怎么了?原本都是好好的,好好的人,好好的事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不知道这个波诡云谲的世界有谁能够真正明白这是怎么了。这哪里又是这些满眼里春风得意,满心里春光灿烂的小孩子们能知道的呢!谁又能知道等待着她们的又是什么呢?
董玉燕果然很快就把电话打过来了。她的性子就还是那样的干脆,爽利。而且,这份牵挂也还是她最由衷最真诚的一份悬望,和坚持吧?
还在大喘气的高玉琥可不敢再接,这一次恐怕更会是核武级别的洲际导弹了!而且他已经圆满完成任务,应该解脱了,应该能够交差了。素云把手机还给了秀文。秀文把电话拿在手里,从自己的小屋里走出来,也打开了扬声器。
一声“姐姐”,秀文就又是满脸百感交集的泪。
“没事的,别哭。看点儿,你现在应该要赶过去上班了吧?快洗把脸去!”
秀文也依然还是董玉燕在这个世界上最唯一的和颜悦色。哪怕千万里的遥远,她也明白这份心地。
“今天不太忙的,我们可以自己安排时间。”
“那好,你听我说,我是这样考虑的,你早前不也是打算让我们今天赶回去吗?我跟你姐夫现在就能赶回来了。顺利的话,天一抹黑我们就能赶到,或许也能再早一点。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的,我们见了面再说这件事儿,好吗?”
“好的,姐姐!姐姐你也不要太为我担心!”
“也许我们并不能像高叔叔说的那样,说回去就回去,你明白吗?”
“我明白,姐姐!”
“现在他那家里最需要的是救人,是救命。一个素不相干的人回去,恐怕也只是添乱,添堵!我们不能再做碍事的累赘了,你说对吗?”
“是的,姐姐,我记下了。”
“记下啊,当初我们是因为累赘多余,不合心意才被扔出来的。以前当我们是什么,现在应该还是什么,尤其又在这个大祸临头的时候。我们无论怎么着,也不能不掂量着点儿,看不看脸子不说,火上浇油的,让人多一份焦心吗?凑什么热闹啊,会误了家里的大事的!”
“是的,姐姐!”
“要是让人看到,我们就是趁了这大好的机会遂了某种心愿,那么,还是癞狗求食一样的,我们也就有些太不值了,太没有什么了,况且,人家也未必理你这份……”
“姐姐老是说说是家里?是我们?”
“我说的就是家里,还有我们,怎么了?”
“我明白,我明白姐姐的意思。我的事就是姐姐的事,我明白姐姐对待我的这一片心。”
“你啊,这个时候还在跟我抠字眼,以后还是改改这个毛病吧!好了!你姐夫已经买好饭了,我们现在就可以上路了!呵!你姐夫还给你们准备了本地特产呢,一个大老粗想的还怪周到的。咱们一会儿见,好吗?”
董玉燕已经没有感觉的双腿也会时不时地尥蹶子的,但是,能够跟秀文在一起,或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她倒是真的有一份细心,耐心,和温顺谦和的姐姐的气度。
“好的,我等您,姐姐。”
“那就这样说定了,不妨就等我们到了,大家在一起了,仔细商议商议,再说!”
“好!”
两个人都挂了机。秀文也要收拾收拾,时刻准备上班去了。
“我们都知道你们是很要好的姐妹,自打认识了,从小到大,她一直对你很好。就好成一个人。但是,她怎么说也是一个外人,就这样插手进来,是不是管得太多了?”素云还是若有所思地说道。
“如果说我这条贱命是她救的,这也许有些让人不好相信。但是,当初就是她帮着我从家里逃出来的。就是如今让我活着的这个身份,也还是她给我的。是她把自己好不容易到手的工作机会让给了我,我才有了这一条一直走过来活下来的路。为了这些事情,她就遭了多少的罪,把自己的两条老长腿都在河里给泡没了……”
秀文说着说着自己就又说不下去了,她身上的承受和担负也实在太多,而她的亏欠也实在更大,真是天地良心啊!
“快不要这样。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可怜人的,天底下这么大,你可怜的过来吗?”
看着秀文难过,素云也很是难过的。便连忙好心地劝她。而且,这也是大家都早已知道的事实,再三重复也不会有什么好,应该及时拉拢回来。要是跑了正题了,怕又要枉费一片心计。
好在秀文也是明情,懂事的很,说收还就真的收住了:
“这些过去的事情也就不要提了,拖拉着自己的半拉条命,一听说我有事儿,她就要立即赶过来,任是谁,还能怎么样呢?”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说,你妈妈可能伤的不轻啊,连你奶奶都不看好呢!”
营养全面的素云个人保养也很好,一双眼睛仍然雪亮雪亮的,秀文就有些看不过她。
但她也不说话了。虽然已经答应了董玉燕,大家一起商议一下,却毕竟也是自己从没见正面见过的亲生妈妈。一回骨肉血脉,即便当初再怎样的难以理解,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了,自己还在纠缠一些不值什么的恩恩怨怨,情绪意气,可以吗?万一有个好歹,可又怎么说?真要打算后悔一辈子吗?
她又陷入了紧张的纠结,也有些迷失的茫然与彷徨了。
这一回,倒是苏珀来救她了。
“不要难为孩子了。说那些母女情深是一回事情,自己的孩子要回到妈妈身边,这也是早早晚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的。但是人家玉燕也说得明白,要搞清楚到底哪一个才是救命的仙丹才好。我们都是想当然地认为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就好吗?会不会呢?搞不好,还就是给人添乱添堵,想好好不成,就又成了替罪羊了呢!”
苏珀已经完全倒戈了,对此她可是也有着自己的一番由衷经历。
“只是不知道那做妈妈能不能过这一关哟!本来你奶奶是真的要来的,现在,咱们长话短说,咱们要不要说一下,告诉你奶奶一声啊?”
告诉一声?告诉奶奶一声?这是什么意思?这样的“一声”又是什么?是一个最基本的落实?一种大致认可的板上钉钉?一份不久就可回家的诺言与保证,或者还可能会是主动找上门来的由头和线索?
这也是素云盼了很长时间的了。灵机一动的妙手添花,丝毫也不亚于蓄谋已久的精心安排。她早就想尽快卸下这个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包袱,也还有多少人都在仔仔细细望眼欲穿地盼着这一天呢!
秀文猛地一惊,瞿然说道:
“别,千万不要,婶子!您不能现在就想害死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