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这样呢？这到底又是怎么了？一副兴师动众大摇大摆的样子，敲鼓打锣舞龙灯唱年戏的架势，却又只是大中午的来赚个冷脸，碰个霉头？这好长时候都不见的太阳，现如今也出来了，很好的啊！人，怎么还是这样倒三不着两的呢？
就已经说过多少次了，这件事是再也不要提，再也不能提，再也不用提的了。大家也都早就明理明情，早就答应了这份苦心了啊！这到底又是怎么了？干嘛要一起发昏，犯晕，喝迷糊？
不在晚上熬鹰，应该就是说的“担心我的宝贵休息”？多少次的正面交锋直来直去，多少次的话里有话曲线救国，结果不都一样？还是在想着突然出击而出奇制胜？所以就要拉着早就伤透了心，灰没了心，发誓再也不见一面的姑姑一起，大家再来个鼻青脸肿焦头烂额？折腾来，折腾去的，这是何苦呢？天呢，你就不能睁开你的天眼吗？
秀文低下头来，一脸的哭笑不得，心底却已经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战栗，一把无明业火的焦躁了。添什么乱啊，您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每个人的生活里都有自在的波折。这又凭空而来的一道绞索，也着实让人没有了一丝脾气。
她并不是等着，盼着，期望着，不过她原本确也曾天从人愿地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已经真的老大不小了，这些德高望重语重心长的长辈们，便忽然就有了别样新鲜的兴致，有了新的言语话题？要按照老家里的规矩，依着人们常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来替自己已经不在人世的爸爸妈妈做一下主，给自己介绍个满世界万里挑一，而又亘古来千载难逢的好人儿什么的。也算是为自己名正言顺地操一下心，要关注自己所谓的终身大事了！
虽然自己一样也并不需要这份关心，也不奢望这个体面和排场，但这毕竟也还算是一件大事，也还暗合了自己某些时候，或者也就正是今天这个时候的心情和打算。能够顺便把事情全部挑明开诚布公，如此也就省了自己再找什么机会挨家上门子言说的了。也还能让人勉勉强强地随和一下，说一些面红耳热的客套话吧！却又并不是的。就只是让人漠然茫然的冰冷过去栽过多少跟头的旧事重提，一定要让人栽到冰窖里去，下到十八层地狱里去吗？
一颗悬着的心稍稍落了地，却又永不停歇地更加翻腾起来，发起抖来，作起孽来。这，这又从何说起呢？侃这个永远侃不完的“大山”，说这份永远都说不尽的哀苦，让大家全都脸上无光，也还要好长时间都不利索，究竟是做什么啊？老天呢，你就真的开开眼，别较这份劲儿了吧！
高玉琥呷了一口汤，又郑重其事地，一板一眼地说道：
“这么些年了，你就光在这里远远地守着，望着，这怎么行？你也不是不想家，家里也不是不想你。你说吧，无论你过得怎样好，怎样满足，知足，顺心如意，这份生命由来的骨肉亲情就还是这咫尺天涯地悬着，隔着，连个最基本的音讯都没有，这还不就是最惨绝人寰的现实地狱？这是咱们这种天地良心的人能做出来的？这些年来，你就一直让我们都陪着你严严实实地给你守着这个秘密，这又能守到什么时候？文文啊，文文，咱们真的应该回家了，应该到家里去看看了！”
“文文，好孩子，你说句话，你姑姑也眼巴巴地看着你呢！你知道，你姑姑可更是个大忙人。今儿个也是百年不遇的喽！哇，你看看，你姑姑就，就又落泪了啊……这伤心伤肺的事儿！不，不要落在碗里了！”
素云在一边忙着帮腔，却也掩饰不住对苏珀的关切和爱意，赶紧扯了几片纸巾递过去。
简陋拥挤的杂沓居住倒是还没有让苏珀多么的不舒服，勾起沉痛伤感的还是那些有关秀文的往事回忆。在秀文的身上，也还的确就有着一份真正的可怜，却又总是在如影随形地跟随着她，潜入到她的灵魂深处，让她不能忘记自己那些沉重过去。即便那些曾经对于秀文的关心，也就只是对于自己过往的一份关心。只是从来都被拒之门外，那也就从来没有真正地疗愈过慰藉过的。却也只是做了引子，随时随地都能触及，爆发了。
“这个，我还是以前那个说法。各位老人家就不要为我费这个力气，操这份心了，我不值得的，真的！虽然我也很明白您们的苦心，也理解您们的深意，可是这个从来都不想再谈起的话题，我们还是不要招惹了吧？我们都有着忙不完的事儿，也有说不尽的苦痛，就不要再在这里耗了！”
“这不说着说着也快了嘛！眼看着我们兄弟姐妹也都长大起来了，我身上为我爸爸妈妈挑的这份担子，也就要越来越轻松，越来越就要卸下去了。以后，以后吧，以后合适的时候，等我们都彻彻底底地一身轻松的时候，我会去的。一辈子还长着呢，怎么说也要上门认识认识的。”
应付这种压抑添堵的老声常谈，秀文从来就是低下头来，不去搭理。一些正大光明的浓情蜜意的人情呱儿，也都是不必顶撞，也是不能加以辩驳的，却又不能不认认真真地应付几句。不能老是给脸不要的啊！
“家里，一直都在可怜巴巴地到处找啊找的，满天下的找。都急瞎了眼了，你却只是猫在这里无事人一样，这怎么是个头？文文，我们不为自己想，就为你不再年轻的爸爸妈妈想一想吧！以前咱不说，现在你可就真的是在你们自己家的超级豪华酒店里做着最低等级的苦工，过着种最不如人的生活。这，这到底叫什么事儿呢？”
苏珀的眼泪真的就啪嗒啪嗒地下来了。过去那些令人发指的残酷日月，现在也依然是在眼前按部就班地上演，而且还就是在毋庸置疑的自己家里。她把饭碗撩在一边，双手紧紧地捧住自己的脸，忍不住地抽泣起来，整个身子都在抖动。素云就赶紧再给她抽纸巾，递过去。一边摩挲着她，拍打着她。
就秀文回家这件难缠的事儿，一直都是最难为人的，也一直都在让人担着很多很多的心。一方面知情不报不免就是兄弟姐妹之间一个天大的错误，或者就是罪不可恕；另一方面，也还要最基本地考虑到小女孩的心情。对此秀文可一直都是以立马生死来拒绝的，自小就容不下任何二话。这就让人伤心透顶的多少回了。所以一般也就更不能冒失躁进。挨来挨去的，却就来到了最不应该有的当下。
只是有这么一点大家都还是很明白的，那就是秀文的通情达理明白事儿。虽然是个心重的孩子，但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就只是过不了心底那个坎儿吧！或者从来都不为自己考虑的秀文，首先考虑的就总是那些多少牵连多少缠绕的更多事情，这也着实难为人的。
估计到各个方面，颇有个中经历的高玉琥夫妇也跟大家一样，也只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的份儿，不敢有任何的勉强，牵强。一直都眼巴巴地希望能够等到自然的冰消雪融花开月明。但是，又能等到什么时候？大家都不理不睬不闻不问的，什么时候才能是个转机呢？这就偏偏又来到了这个寸步难挨挨千刀的时候。
“你不要这么说了，婶子。我早说过了，打多少年前就说过了，说过多少次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的爸爸妈妈。因为我，我的爸爸妈妈老早就走了。叔，婶，姑姑，您们不要怪我，您们谁也不想我做那无情无义的白眼狼吧！”
“不要着急嘛！咱们先让文文说说，在她心里的爸爸妈妈，在我们眼里的家礼哥，念芬嫂子，都有些什么好，这么念念不忘的，也一直都让人想得慌啊！”
在素云的爱抚下，突然泛起的那个苦痛劲儿被打压下去，苏珀也就好了很多。她觉得，还是让秀文自己把自己坦诚地吐出来，把一切都说开了，放下了，彻底地轻松了，才好再有其它的承受，或者开始。否则，任人说些什么，也就只是火上浇油。
秀文既然已经大了，大了就更要有大了的说法。说说道道的，这事儿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眼下无论再怎么着急上火，那也是急不得的。不妨就顺着性儿，来个轻重缓急章法次序，跟小女孩慢慢地聊，慢慢地磨。反正今天也已经脱不开身，暂时又还做不了其他的，大家不妨就这样细细地掰扯掰扯，然后再见缝插针，寻机下手也不迟。就秀文的口风，明明就比几年前的要死要活软和好多了啊！
“这个话我不好说。都是满心满口的好，我也说不出来。我们谁又能说得明白日月呢？”
“好孩子，咱们有什么说什么。你能有现在，可不就是你爸爸妈妈的好？你爸爸去的早，你不记得的，咱就只说你妈妈。说说吧，大家平常闲聊聊嘛，让我们这些不是外人的外人，也顺便念叨念叨，我们可也都是一直记得的。”
“我妈妈——我是吃妈妈的奶水长大的，我觉得我妈妈其实也就是像这千变万化的水一样吧？打小，我就有这样的想法，妈妈怀里的口口汁儿怎么老是吃不尽呢？我根本就不用跟玉文争啊！”
沉思了老大一会儿，秀文才极不情愿地开口。即便就是真的端本立极，这也的确有些浪费时间，消磨精神。却又不能不如此这般地应答一下。
大家都有些难为情地笑了起来，素云更是开了嗓，这不免就有些过分。但这也是为了更好地呼应秀文的情绪。这也是一份难得的缓和了。看得出秀文确实已经放轻松了许多。
一份生来与俱的人之根本的那口奶水，素云当然是知道的，至于苏珀则是至今都根本不可能正面提起，而高玉琥更是压根儿不曾有过。所以，即便大家都已经能够看的很开很淡，未免也有些让人心头发冷的残酷。
这在秀文却是确凿的事实。因为决定不能再要了，加之又是如狼似虎的两个孩子，常念芬也不亏待，就由着性子尽孩子们狼吞虎咽。秀文、玉文两个人都断奶很晚的，都成了煤井和村子里的笑话了，就还是不撒手，不下怀。
秀文换过一盆水来，继续淘洗着衣服，说道。
“妈妈也就是那一汪子水吧？像小河里淌着的，像山泉里冒着的，感觉也没有多大份量。但是，无论你怎么吃、怎么喝，你都是吃喝受用不尽的。”
“这还不算。你在外边受了天大的委屈，挨打了，挨骂了，也就像把这身衣服弄脏了一样。回去，在妈妈的水里打一个滚儿，就干净了，清爽了，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又生出了一包的劲儿了。长个的劲儿，干活的劲儿，跟人打架拼命的劲儿，自己看书写字的劲儿。”
“现在，我妈妈走了，我也不能吃了，也不能喝了，也没有人当面给你提劲儿了，却又能让人有新的想法，那些曾经的涓滴啊，细流啊什么的，应该就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啊！虽然已经无声无息地退潮下去了，却又无时不在，无处不有。拥抱着你，包裹着你，与你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地在一起。”
“现在如果再打个比方，那就是天上的太阳，月亮。只是你不要抬头去看，而是低下头来，她就在你的心里，永远不停地照耀着你，呵护着你，温暖着你，还在不停地给你催生着无限的劲儿。也就还在你的身边，跟你一起拥有你的生命，一起打拼你的生活。”
“有时我也会特别地考虑一下，自己这种傻儿巴叽的懵懂感觉是不是愚不可及，但是，谁让我离不开我妈妈的那口奶呢？能够知道这个，知道自己这个根本所在，无论怎么说，我也还不是太傻冒吧？”
“或者，这也是最伤心的沉痛给了人最大的幻想和希望吧？我也还记得曾经的美国总统林肯先生就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之所有，我之所能，都归功于我天使般的母亲。在我，在我们每一个人，当然也是这样。虽然我微不足道不可一提，但这份天理亲情，却应该都是一样的吧！”
“又因为我是格外的收养和保护，所以也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的所有一切也都是爸爸妈妈给的。我的妈妈给了我什么样的生存，也就给了我什么样的信念。这份信念，也就是这个活着的全部了。”
过往的日子里有着些许甜蜜，更有着无尽的辛酸苦楚，慢慢说来也还是像晃眼扎人的乱针。说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也难免会想到一些恼人的事儿，秀文的情绪并不平稳，已经颤动着满脸的泪花。她沉默了。
“你有这些想法，真好。这我们也是都知道的，我们不也跟你一样，我们也有自己的小时候啊，文文。这个世界上的人，又有哪一个没有自己的小时候呢？但是，咱们是不是也应该想仔细了，你可不是只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对不对？咱们别说家礼哥了，就是念芬嫂子，也去了这么些年了，文文，咱们是不是也应该换个想法了！”
素云率先打破了大家的沉静和叹息。苏珀也紧跟着说了一句：
“刚才你也都说过了，现在你肩上的担子真的已经轻松了许多了，所以，你也应该从你妈妈的怀里走出来，不能再老是含着这口奶了！”
“怎么换？怎么走？我的命是爸爸妈妈拿自己的命换回来的，我的爸爸妈妈去了，我是不能陪他们去的，但我除了拼上自己这条小命去担当他们那份未尽的责任，我又还能做些什么呢？我的爸爸妈妈没有走过的那些路，没有告诉过我的那些想法，我自己又哪里知道呢！”
“我是说，咱们不能光考虑那些已经走了的人，那些已经过世的人，也要看看活着的人。人呢，谁不是为了活着的人，为了大家都在活着的这个世界才活着的？你说对不对？”
“再说了，咱们人活着，还不就是要一个活法吗？家礼哥和念芬嫂子也只是养了你几年，无论怎么说，你的这个命，也还是你亲生的爸爸妈妈给的！当初他们的许多选择，也都是迫不得已的，这些你也都是知道的啊！”
“这一点你应该比我们都清楚。我也只是想说，养你的爸爸妈妈受的苦你知道，你亲生的爸爸妈妈为你遭的那份罪你知道吗？就这咫尺天涯的骨肉分离，就这日日夜夜不开眼的等待盼望，你知道吗？”
“人家亲生的那个，早就死了。开水锅里煮了，雪地里埋了，要不就是被野狗吞到肚里去了。我只是我的爸爸妈妈拼死拼活地抢过来，拿命换回来的那一个。那些这样那样的事情，都与我无关的。”
“血比水浓啊，文文！在这个世上，我们也都是承认养恩要比生恩大的人，这就像我们所有的人都那么尊敬你奶奶。但是，这个世上，还有比自己至亲的亲人更亲更近的人吗？无论你承不承认，你身上可是流着他们的血！现今都什么年代了，我们谁不知道你是最明理最懂事的孩子？为什么还要自己制造骨肉分离的悲剧与悲哀呢？”
“这份悲剧，悲哀，是我们的生命现实。姑姑。我们的心里都有我们的路，这是我们这份成长经历所注定了的。我们不都是这样走的吗？”
“如果说是悲剧，那就是在说笑话了，说我们自己是笑话了。我们自己，不能对我们自己不尊重。再说了，您说的哪一些，也许还是因为我的心太小，还装不下那么多的。在这个悲剧悲哀里活着，我可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悲剧，是悲哀。那会让我们活不下去的。”
“文文呢，你的道理都对。但是，我们可不能再继续这样了，身子是你妈妈养大的，但是路是我们自己走出来的！难道你妈妈的本心就是让你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认？就只是给自己找一个替身，给老黄家找一个奴隶？你这样，怎么能有个了，怎么能到头啊！你的九泉地下的爸爸妈妈也会伤心难过的。”
秀文就还是这么固执，苏珀不由得又有些焦躁了。
“爸爸妈妈伤心难过，谁又见来？我就以这样一个不死之心，过我不死之身的日子，过完拉倒。”
“不要这么说，文文，咱们人啊，怎么走都是一条路。不过，让我也打个比方说，就是养你的爸爸妈妈活着，你想他们会赞成你这样做吗？你都已经长大了啊，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选择了。他们肯定也会让你常回家看看的。这个世界有记恨人的，但是有记恨自己亲生父母的吗？无论他们做过怎样的罪过，允许他们，也一样允许我们吗？”
素云又开始打圆场了，秀文就又低下头去。
“我的爸爸妈妈希望我怎么做，怎么走，我是不知道的。我也只能依着我印象里的我的爸爸妈妈的方式把路走下去，还能怎么样呢？”
“替你爸爸妈妈照顾这个家，拉扯你的弟弟，照顾你的姐姐，尽他们没有尽到的责任，这是对的。我们都看你孩子好，也包括这一点。但是时代不同了，咱们也就应该有不同的路。”
一向贵人话迟的高玉琥终于又鸣枪放炮了，一字一顿的。
“我会有我自己的路的。不过，这至少也要完成您说的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没有完成的这份责任。还是多少年前的那句话，我的爸爸妈妈去了，我也只能用我爸爸妈妈的方式报答我的爸爸妈妈，补偿我的姐姐和弟弟！”
“我剥夺了我的姐姐和弟弟的，我就一定要还出来，加倍地还出来。在此之前，我是不会改变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没有钱，就要挣钱，就要把自己的身子搭上，把自己的命豁出去，才能报答这份恩养。”
“那，咱们这么说吧，文文。有句古话说的好，就是民吾同胞，物吾同与。你也读了那么多的书，这个应该知道的。”
高玉琥很仔细地写了下来，秀文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明白，不用多看。高玉琥继续说道：
“这句话是这样说的，这个世界上这么多的人，是不是一定对我们好的，对我们有恩的，我们才对人家好，才回报人家？那些对我们不好的人，曾经有过不好的人，无论是什么人，我们就一定要对他们不好，要报复他们，要恨他们一辈子？对不对呢？”
高玉琥一般是不会讲什么引经据典的大道理的，这也不是他的长处，但大家说来说去的，还是没有多大作用，他也确实有些耐不住了。他当然明白就秀文这种所谓的不事王侯，自得其天的日子，也的确是有自己的路要走的。而且，也着实走的不错的。就是他跟苏珀，以及所有的兄弟姐妹们，也无不都是这个性儿，这个走法才走出来的。
但是，那是之前毫无办法的时候。现在的日子明显的好了，都好的了不得了。而在自己人的家里，却又要下一辈人再来继续这样走，这实在是有些太过分了。而且，秀文也是已经快走出来的时候了，干什么自己还要再沉下去呢？她这份固守，到底还有什么舍不得呢？仅仅就是逃避吗？
“我当然不是这样。我什么时候恨过人家了？我也从来都没有怎么着啊！在我眼里，这整个世界上晃晃荡荡满满腾腾的人，除了我这种不应该来的，不应该有的，不应该活着的，就都是获准了正经生存权力的，都比我要宝贵的多啊！”
“能够让我偷偷地活下这份贱命来，还能跟他们在一块儿做这做那，就都是对我有过天大的施舍和恩遇的，我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呢，我能恨谁，报复谁？就是生我的这份情义，我也不是没有记着。”
秀文有些难以压抑的激动了，稍稍平息了一下，又说：
“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他们。我妈妈临闭眼的时候，才告诉我他们当初要怎样用开水烫死我，怎样在雪地里摔死我，也只是让我认清这个被逼无奈的人生，这个无能为力的现实，也并不是让我恨他们。如果谁要那样想的话，那就是对我的妈妈丧尽天良了，我又怎么能那么做呢？”
“这个，叔叔婶婶都在场的，我奶奶当面守着，大家都可以作证的，我妈妈并不是存什么样的心。她是特地地当着你们跟我奶奶的面才说出来的。”
“她知道自己没有机会说了，就说出来让我记着，让我明白这人生生存的冰冷和残酷，人世间生活的悲哀和无奈，除了让我同情和体谅那被逼无奈的人，也并不是让我怎么着。我也从来没有那么想。”
“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就是这样认为的。我也明白了很多事儿。我知道，那也可能，或者真的就是当初没有办法给逼的。人走到绝境的时候，或者很多的时候也都有自顾不及的难处，谁能希望自己的一辈子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毕竟也还是自己刚刚落地的亲生骨肉吧？”
“或者也还有一些其他的根本无法选择的原因，即便就是一肚子邪火，那也没有什么的。人生一世，是不可能都那么周全的，现在都已经过去多少年了，都被大风吹跑了。我都已经无病无灾地长这么大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与我又还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早说过的，这份生育之恩我也是一定要报答的，如果他们需要的话。但是，这要让我首先完成我的爸爸妈妈没有尽到的这份心，让我的姐姐弟弟都有个自己的安稳着落了，才好再做其他的事，我自己的事。而且，我也应该自己真正地长大成人，能够有了不被人瞧不起的时候。现在我能做些什么，各方面条件不允许不说，人家也根本就不需要的。”
“我们都知道，我们文文从来都是先为别人想，不为自己想的，也不会去恨人。但是，那就一定要这样？按照你妈妈朝思夜想的，做个客房服务员；按照你妈妈想的，替你爸爸做个送报员。又不光要供你几位姐姐，弟弟上学，也还要毕业踅摸个着落，还要帮着他们结婚、成家，还要让他老黄家有接世的人，那，你是不是还要等着给你姐姐弟弟当保姆看孩子？”
高玉琥张张嘴却就是说不出话来，就只能眼瞅着秀文胡侃了。还是苏珀寻机接了过去。但说着说着的，就说走了嘴，也有些多了。
“那也是有可能的！报恩，不就是要报到底嘛！您说是不是，姑姑？叔叔？我们也就只有跟自己相熟的人，跟真正在乎我们的人，走在一起的这份甘苦冷暖，其它的我们又还能有些什么，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这就是在明明质问高玉琥和苏珀兄妹两个了，是在用高玉琥、苏珀兄妹俩自己的做派来将他们自己的军了！尤其最后这句话，那可是兄妹俩当年处处在在铭记于心，时时刻刻都挂在嘴边的名言。曾经替多少人说出了心里话，又曾经是惹得多少人抹眼睛掉泪痛哭流涕的。
三个人相互看了一眼，一时也没有了话说。秀文虽然并不是故意走到这里，更不是存心设这个局，跌跌撞撞的，却也正是借此翻了身。满脸滴滴答答的泪水，就全都流进了洗衣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