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雨的城市，冰冷的季节。眼瞅着一场有模有样的西北冽子，通天彻地地闹腾一夜，却还是没有催下一星半点的雪花儿来。还是无休无止的冬雨，连日来撒泼撒的极其墨索里尼的恼人的冬雨！
所谓希望，就只是为了慰藉那份渺茫的心情。跟老天较劲，那可是从来都不能太过认真。闹它个哈哈一笑的脆罢了，还想怎样？若是什么都遂了心愿，人们还不全都指望它了？
斑驳的灯火依然晕染于叆叇朦胧之中，颇有一份迷离乖张的幻彩，甚或幽冥魅惑的情调……这是无暇顾及的，也是难能张望的。只有这份驱除嚣张霾气的澄澈与洁净，却是真心刻骨的珍贵难得。浸泡在淅淅沥沥的雨水里，平常那些阴森森的灌篱，静悄悄的绿树，都在散发着一种滋润的芳馥，和甘甜的气息，足可让人狠狠地贪恋一番。
这些年来，她也早已习惯了一切，只要不让浇洒的雨滴打湿那些沉甸甸的纸页也就是了。电瓶车上遮盖的严严实实，分发的时候就揣进贴身的雨披，这样，一份份报纸也就真的有了她的肤泽和体温。
为了尽快塞进每家每户大张着嘴的信箱，她干脆摘下了自己右手上的绒线手套。白皙细长的手指有些麻木，有些僵硬，机械一般的惯常动作却更加准确。嘴里配合一般地念叨着，一些只有自己才能勉强听到，和真正明白的声音：
“……1202、1301、1304、1404、15……”
一组不知念诵了多少次数的数字密码，仿佛欣和着某种完美韵律，与分明秩序的固有节拍，也是刻意专注或者忘情投入的最好表征，维系着她匆匆来去流动游走的日常安排。
挨个地数算到了，点击到了，那些发散着浓烈的油墨馨香的报章，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告册页，还有各类耐人寻味的即时播撒的图文招贴，也就算是找到了各自的家。
每天，每天的每一份工作就都是这样完成的吧？虽然她好像并不曾有过丁点儿的在意。默然于胸，谙熟于指，其实也已经不必怎样的用心了。
一样的，她也从来都不会在意那些远在天边或者近在眼前的其他事情。那与她的工作，她的生活无关。会消耗了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她也并非就是真的爱惜，只是要来得及，要赶得上。一件又一件打着垛儿的事儿，可都催得紧呢！
有人抬了又大又笨的箱子从楼道里走出来，拖拖踏踏地挪移着，再加上吱吱呦呦开门的响声儿，就闹着很大的动静。也还要让她侧一侧身子才挤得过去。
箱子里好像装满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有些太过沉重了。光滑的塑料外壳又没有个好的抓手，两个人吃力地兜紧四个圆圆的秃角儿，要向上托抬，也要向对方挤靠，根本就直不起腰来，只能佝偻着身子慢慢地挨。所以也就呲牙咧嘴的，要白瞪了眼似的。
这些她也一样不会去看。忙碌，忙活，真的是很能让人集中精神。这也是她的小心，仿佛一旦分神，可能就会让自己，或者这个地球脱离了正常旋转的轨道。
直到两个人终于挨到了地方，要把皮箱装到一边停靠的车里。没有装进，反而“乒”的一声，一下子摔下来，撂在了地上。她查点完这栋楼宇的所有信箱，交待好所有的份数，要转身离开，才有意无意地抬头瞥了一眼。
两个人的外形轮廓，就有着几分相似。都是一身平常就能见到的深色调的西装革履，貌似正经八百的排场打扮，却又明显缺乏得体穿着的挺括气派，倒像是不够合身的粗糙行头，紧绷绷地勒在身上了。
甚是不堪的拘谨、束缚，也就谈不上什么丰仪和品位。再应付吭哧吭哧的费力劳作，也就很自然地展不开手脚，更有些蹩脚滑稽了。如果一定要随和一份得体的奉承，表示一下应有的礼节，那就是雨地里失魂落魄的凄惶举止，让人的精神打了一些很大的折扣吧？
都是这促狭鬼似的天气闹的。狼狈在淋漓滂沱的冻雨里，和门灯的灰暗之中，还能说什么潇洒气派？简直就有些不敢让人旁觑的龌龊和猥琐了。
大撒手的年轻小伙一起呆呆地站住了。彼此也都有些埋怨，一边大喘气，一边还嘟嘟囔囔，和指指点点。现在人都不爱劳动，力气也很自然地长不大。挪到车边就是极限，还要再向上高抬高举，所以就差一把劲儿。
她要赶上一步去搭把手。“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支风风火火的歌子她自然也是听过的。歌声里所唱的人和事儿，还就发生在离她们老家不远的地方。或者就是她们老家那边的事儿。只是已经过去好几百年，她当然不会有什么叨光的念头，仅仅只是一份毫无考虑的顺手儿。
按部就班的平常日子里，人们往往也都会遇到一些搭把手的事儿，略略地捎带一下还是可以的。这都是不必有任何计较的。随随便便就要子丑寅卯地算计一番，那只能是磕磕绊绊的狼犺累赘，而不是好的趣味，品味。她才不会那样笨，那么作自己呢！
虽然，在曾经有过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首滑稽无聊的“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的句子，一直都是她的无限神往和钟情最爱。就像含在嘴里的满腔心思，总是要频频念叨的，不知不觉就会哼了出来。但是，风烟一样的日子都已经过去好久了，她的心里似乎已经不会再有这种天真幼稚的绞缠与纠葛。
来这小区的年岁一多，无论怎样的用心不用心，在意不在意，大家大多也都是老熟脸了。尤其那些喜欢早起晨练或者遛鸟的人们，往往就会主动地应个景儿，跟她打声招呼。
都是一些能够看得起她这份工作的好心情的人。真正的关注，关心倒也说不上。只是她灵巧出挑的轻盈身段，恬静可人的羞涩笑脸，和那副清澈见底的沉静眼神，以及叮咚悦耳绵软可人的柔声细语，所流露出来的坦诚心地与温润气质，即便一身常年不换的朴素工装，也能分明透出现今那些姹紫嫣红的时尚女孩们不会有的端庄持重，与委婉平和。
或者也只是一份近似愚钝的方正刻板，只能被现今聪明的人们看作是未曾开化的呆头呆脑粗笨愚鲁等等，颇可戏耍嘲弄一把。但她言语爽快口角锋利，行动做事也是超出一般的随顺和伶俐，又还处处陪着格外的谨慎与小心。若能稍稍相处一会儿，就更有一种深沉宽厚的天性禀赋慢慢生发出来，让人由衷地触及触动，却又归于浑然茫然的无知无觉……一切，一切的一切，都还抵得上诸多好心的人们那份随有随无的善意问询。
有人甚至就知道她的名字。一口一个“小董”、“小董啊”，或者更亲切的“玉燕”、“玉燕姑娘”这样叫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打听来的，是不是打电话给发行集散点了？可她却从来都没接到过什么投诉，也没有得到过什么特别的表彰。为什么要查人底细呢？或者是从别的什么事上得了口风？这就让人很有些疑惑和纳闷。
其实，这个让人无限感恩，却又让人极度难过的名字根本就不是她的。只是为她换来一份又一份的工作，给她一份得以立足和行走于这个世界的遮蔽与藏身。杂拌着当年越王勾践那些曾经无限多情的执着用意，却也是越有人喊，就越让人愧疚和揪心。而这些事情，只管叫的口甜的人们又哪里知道呢？
真正熟悉的人都会叫她“秀文”，这是她打小一直在用的名字，是养育她的爸爸妈妈恩赐给她的。她也喜欢人们叫她“秀文”，或者“黄秀文”，感觉亲切，自然，贴心，不像“董玉燕”那样，生硬，拗口，委屈和别扭。
不过，这份饶舌的难堪可不是随便就能向人解释的。一来二去的，她也会热情积极地跟人打招呼了。相互之间的笑脸相迎笑口常开，还不就是美丽人生的多姿多彩？况且，这大城市里的人们都主动起来了，她这乡下来的，又还没有个真名正姓的土鳖儿妞妞，还不更应该上赶着？总不能给脸不要的吧？
那会让人很不好意思的。即便就是送一份再普通不过的报纸，那可也是让人感恩戴德的衣食父母呢！在这方面，或者在这个人生与世界的很多方面，她一直都很知道和谨守自己的本分。
两下里还有三五步路。她正要赶上前去，那原本一直瑟缩在楼道里向外观望的，就已经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一手打着伞，另一只空下来的，就攥了拳。用力地推搡着，击打着两个做错了事情的小伙。嘴巴当然也不会闲着，大声责骂着，呵斥着。尽是些不能入耳的言辞，有些让人避之不及。两个畏畏缩缩的小伙却丝毫都不敢辩解，就只是一声不吭的沉默代替认错了，一边仍然大口地喘气。
这样的架势？她干脆就抽身躲开了。如此却又并非就是她的胆怯或者退却。一次又一次的过往事实，都曾残酷冰冷地告诉过她，要想在这纷纷扰扰的大都市里尽一份心，那也是要仔细看看人的脸色，随和人家的心情与喜好的。这是现在社会的生活常识，是规矩礼仪的关键所在，马虎不得。
及时冷静地按捺住这份自作多情，她便侧一侧身子，直直地走过去了。去推自己驮着满满两大袋报纸的电瓶车，一边也还对自己喋喋不休地絮叨着，一些聊胜于无的自我安慰：好事不如无，好事不如无。
萧萧疏疏的雨声被骤然响起的吵闹打破了，相邻的几栋楼上纷纷亮起了招眼的灯火。都市生活黎明前的幸福与宁静是聒噪不得的，刚刚从楼道里窜出来的那位红羊皮夹克衫也察觉到了什么，适时地收了声。又少不了要帮忙，依然压低了嗓音骂骂咧咧的。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搭在箱子上，用力地往车上抬，推。那只湿滑的硕大的皮箱，先是好不容易地爬到了车沿上，又用力地翻了个滚儿，才终于“咣当”一声，踏踏实实地栽进了后备箱。
她从来都不觉得这个世界上会有什么热闹可看，既没有那份时间，精力，也不会有那种让人无聊失笑的观赏心情。无论走在哪里，就都是这样。她加快了电瓶车，赶紧的，远远近近，还有几十幢楼栋，都在大张着嘴呢！
这边也开车上路了。拐个弯来，雪亮的车灯就刺穿了纷纷落落的雨帘，撕开了依然深沉的夜幕。路面上撒欢儿的水泡水花也因此变得分明和清晰，也照见了她略显瘦削的双肩和背影的单薄。因为太过刺眼，以及轿车马达雷鸣一般的轰响，她的太过靠近路边的老旧电瓶车就有些发抖，要趔趄，踉跄起来了。
小区的路况也不是太好。车子“唰”地一声疾驶过去，高高扬起的路面积水就像凌空飞起的海潮，劈头盖脸地漫了过来，砸了下来，让她不能不赶紧合上了眼。
躲是躲不过去的，她就应该先停下来。但她还在小心地坚持，或者是没有来得及。呼啸而来的气流冲击，让她的电瓶车更加晃悠，真的要打起摆子来，眼看就要摔倒了。好在她的两只脚及时落了地，在路面潺潺的水流里就势立定，双手牢牢地攥紧车把，整个人就像一枚插进地壳里的钉子一样，才稳定下来。
轿车过去老大一会儿了，她才腾出手，抹一把脸上的污水，揉一揉好不容易睁开的眼睛——她又被人砍瓜切菜了。如同现在时尚的游戏，影视以及小说戏曲里，那些为了撩拨万千观众们的情绪刻意渲染的经典桥段。但她只是转身过来，重又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全副行头，整一整包裹报纸的雨搭，再次上路。
都是些司空见惯的琐碎事儿，甚至还是完全不必在意的小儿科，根本就不值得说道些什么。作为任人碾压的虫蚁，甚至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类，她的生活本来就是如此。一些这样那样的天外飞来，就等同她的与生俱来命中注定，又能怎样呢？
既不能跟那些不可一世的万丈豪情发火生气，也不能对这种肆意践踏的浅薄无知表示可悲可怜，也就只有个人隐忍与自己化解才是最必须的。无关痛痒的麻木不仁也好，无动于衷的孤单冷漠也好，逆来顺受并不一定就是弱者的悲哀，反倒是对于自己的最好保护与真正珍惜。
倘若说是悲哀，那么，悲哀的也许并不应该就是个人咬紧牙关，或者漠然无视，抑或无奈哂笑的持守与承受，而只是这份斑斑所在的基本现实。至于时下竟然也有人们在胡说什么——当今社会各个方面都在大力鼓动和积极倡导的凌厉张狂与肆无忌惮，是不是真的能够有着其乐无穷和无限快意？科技进步，社会发展，到底是成就了人们的生活福祉，还是更加下降了人的精神品质……如此这般的许多嘈杂，当然只是为了掩盖一下诸如某一类人的别有用心。要不，又怎么会浅薄无知到连这个生活所在的朗朗乾坤的究竟底里都不清楚，都不明白呢？
这不同样也是众多风流倜傥殷勤潇洒者们的所谓杰作？或者也是我们这个民族自古以来的本来面目延续承传。但毋庸置疑的，作为让人哑然失笑的无聊噱头，或者庸人自扰的无事生非一般，煞有介事地撇清一下，便又可充当那峨冠博带的风云人物模样，在那巍峨庄严的大堂，或者风光八面的讲堂，纵横捭阖，叱咤风云，继续指导，引领，或者调侃，愚弄一番了——无论怎样作，也作不完的性命与精力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