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好山,峰立万仞,巨木参天,藤蔓间猿猴嬉戏,丛林中群兽游走,好一派繁盛气象。
寺是古寺,但颓败,隐于崇山峻岭间,香火难兴,仅房屋两三所,正殿也无,即使请来佛也无处安身。当然,想必寺中也没甚请佛心思,山门两边楹联就已经道明:此处非灵境;其中无真佛。
古寺门头上的牌匾饱经风霜,上面裂开两条深纹,上面字辨不分明,盯了半晌,才勉强猜出上面写着:枯弥寺!
顶上不光鲜,底下也够寒酸,这里香客罕有,本应承受千人踏万人踩的门槛没了用处,成了摆设,作了万千蛀虫的家,养活着许多生命,用老和尚的话讲,也算是功德一件。
只是,每当山风拂掠过,门槛上随之飘扬而起的一蓬蓬木屑,将门两旁掉了漆的怒目金刚糊了个灰头土脸,那场面,终究不太好看。
院里天井旁边的铜钟,缺了半边儿,兜不住回音,清脆了许多,但声音低,不过古寺太小,也足够传个遍。
杜古泽躺在书堆上,翻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打着呵欠随手扯过一卷书纸擦擦眼屎,团成一团扔在门后的角落,那里,有几乎与书堆齐高的纸团,有些已发黄。
这屋里书文十万卷,好些都是孤本,连号称尽藏天下文的稷阴学宫都求不得,也不知老和尚是从何处倒腾的。杜古泽如此糟践这些藏书,若是被稷阴学宫那些夫子瞧见,怕是非要呼天抢地,拿戒尺和杜古泽拼老命。
当然,杜古泽不知这些,不过即使知晓了,估计也是觉得擦眼屎更重要些。
这五年多来,除去修炼,杜古泽的余暇时间,大多被老和尚锁在房间里,每文每字都被他逼着背的烂熟,夫子们视若珍宝的孤本在他眼里跟废纸无异,只嫌白白浪费间房屋堆放。
山上日头矮,才清晨,太阳就快升到了半空,朝阳下,老和尚不紧不慢的敲着钟,旁边蹲个高逾三尺的小光头,约莫五六岁光景,手里拿个小棍儿,撅着屁股蹲在地上寻蚂蚁窝。
铜钟响了十八下,杜古泽揉着眼睛自屋里走出来,眯起眼睛瞅瞅太阳,跟老和尚道声早。拖着步子走到天井旁,自井台上的木桶里舀了瓢凉水,漱了漱口,又洗把脸,凉水清冽,脸上的困意顿时化了七七八八。
小光头自己玩的津津有味,杜古泽走到他前面看几眼,胡乱在青灰色长袍上抹干净手,一把揽住小光头的腰,哈哈一笑,抱到与自己差不多高,道:“衍胖儿,哥哥带你去打猎好不好?”
猛地被人举起,小光头没一点慌乱的神情,只是咧着嘴笑,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杜古泽卷起袖口,把口水擦净,笑着又问一遍:“衍胖儿,哥哥带你去打猎,好不好?”
正是好动爱玩的年龄,小光头清亮的眸子立即绽出了光彩,随手丢了爬着几只蚂蚁的小棍,重重点点头,“嗬嗬”挣扎着下到地上,拉着杜古泽就要往寺外跑。
三十六下钟响罢,老和尚松了钟锤,好似做了多重的活计似的,深深喘口气,扶着井台坐好,手里转着一盘念珠,说道:“衍度,不许去,帮为师到禅房拿蒲团来。”
老和尚年老气衰,声音几乎被绿叶飘荡、彩蝶飞舞的动静盖过,但效果却是立竿见影。小光头的脚立刻就定住了,扭过头瞅着老和尚,腮帮子鼓鼓的,可老和尚只是转着念珠,神情沉稳,没有再开口的意向。
小光头终于丧了气,他虽然不太机灵,但到底还记着师命难违的道理,纵有千般不肯,也只好松开杜古泽的手,瘪着嘴巴低着头前去禅房拿蒲团。
衍度小和尚的不乐意,杜古泽瞅的真切,埋怨老和尚道:“小爷每次带衍胖儿打猎,你都要拦着,老和尚你还真是多事。”
老和尚许是早已习惯,没有在意杜古泽言语不恭,山风席席,老和尚阖起了浑浊的双目,说道:“衍度是佛门弟子,你不要总带他打猎,杀生会污了他的佛心。”
当和尚什么好,幸亏我没那劳什子佛心,看,还是小爷活的潇洒。
这话杜古泽说过不少次,懒得再提,撇撇嘴,转身要走。衍胖儿去不了了,可猎还是要打啊,要不然,跟着老小和尚吃窝头野菜,星点油花也没,杜古泽可咽不下去。
“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杜古泽正待离开,却被老和尚唤住了,不耐烦答道:“你个穷和尚能有什么东西送我啊。”
转身一看,却见老和尚从满是补丁的僧袍里掏出个灰黄色的信封,杜古泽面色立即变得古怪,一把扯过来,嚷道:“老和尚,你这次又有什么狗屁事情,告诉你,不管怎么说,小爷也绝对不帮你做了!”
朝夕相处五年有余,杜古泽早就摸清了老和尚的路子,这信里,多半写着什么差事,前几次都是这样。
老和尚的差事,总是听起来很容易,但每次都是要命的活计。
替他送封书信,却险被慈航静斋宗主溺死在云梦泽;给他拿颗红枣,被武当山醉道人的黑狗追杀千余里;帮他收个徒弟,又被隐陀寺守阁僧困了七个昼夜,几被超度。
被老和尚蒙骗着卖了好几次命,这回,杜古泽打定了主意,任你舌灿金莲,就是把佛祖说出下界,小爷也是不去!
老和尚摇摇头。
杜古泽愣了一下,老和尚不打诳语,难道猜错了?
杜古泽半信半疑带接过信封,拆开,里面夹着个红贴,上面写个“喜”。
喜事儿?
杜古泽带着错愕打开一看,金色的字,蛮漂亮的行楷:
明年中秋月圆,琉璃城楚行轩与烟霞谷秋妍琦大婚之时,恭迎莅临。
落款是楚行轩和秋妍琦两人的名字。
字不多,很好念,杜古泽捏着薄薄的喜帖,喃喃念了三遍,又三遍,白净如脂玉的脸庞,结了层寒霜。
杜古泽目光直直瞅着大红喜帖,沉默不语,老和尚叹了口气,缓声道:“这喜帖放出后,立即轰动了天地四方,如今已经五天了。”
杜古泽冷着脸不吭声,另只手探入怀里,摸出个泛黄的信封,几朵干了的汗渍点缀在上面,封口处有些卷边儿,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老和尚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那是封婚书——杜古泽和秋妍琦的婚书。
它在杜古泽怀里揣了八年,本来还有两年就能功德圆满,可惜,世事难全。
老和尚当年就是因为勘不破儿女情长,才刮了光头入枯寺长伴青灯古佛,如今自然说不出什么高明的话,他也自觉的保持沉默,拨着手中念珠,默诵三千佛法。
杜古泽捏着婚书将它夹在喜帖中,“啪”将喜帖合上,放到怀里揣好,冷笑道:“轰动天地,好大的排场,小爷怎能不蹭杯喜酒喝!”
日头渐高,山风愈盛,老和尚被山风一吹,咳嗽几声,说道:“我觉着,再大的排场,都不如寺里的清静好度日。”
杜古泽望了望寺门,外面就是下山的唯一一条山路,目光深邃,道:“可小爷从来就不是个大度君子!”
山上的风大了些,从林中卷来几根断草,透过朱漆斑驳的寺门下钻了进来。
老和尚裹了裹僧袍,佝偻的身板更弯了,说道:“你势单力薄,斗不过琉璃城的。”
杜古泽笑了,不同往日的泼皮,这回笑容很阴森,道:“斗不过也得斗,小爷区区无名,比不得琉璃城楚氏那么大的名头,但也没理由任人抢了未婚妻,做人笑料。”
老和尚喧了声佛号,诵起佛经,不再言语。
小光头端着蒲团走了过来,嘴巴撅的比手里的蒲团都要厚。
杜古泽和小光头最是亲和,他不希望小光头被自己的情绪影响,在他眼前,脸上寒意很快被掩饰褪下,看上去恢复了常色。
弯下腰宠溺的捏捏小光头的脸蛋儿,笑了笑,杜古泽从他手里接过蒲团随手甩给老和尚,也不管老和尚是不是接得住,兀自将衍度小和尚举过头顶,让他跨坐在自己的脖颈,撒腿就跑,一溜烟没了影,只留下一声叫喊:“衍胖儿,跟哥哥去打猎喽……”
这回,老和尚没拦,由着杜古泽性子去了,只在背后念叨句,少造杀孽。
老和尚只是啰嗦,杜古泽并不是嗜杀的人,山林中鸟兽众多,带衍度玩耍大半天,也只猎了几只野兔,架了火堆烤的金黄,滋滋淌脂油。
衍度大概真如老和尚所说那般,有佛心,他不喜荤,只吃了几口,就扑在草丛里,专心致志的捉蚂蚱捕蝴蝶。
山虽高大,林也繁茂,但好在小光头从不乱闯,不需杜古泽寸步跟着去照顾。
寺外的老槐树下,埋着几坛后山清泉香果酿的素酒,杜古泽倚坐在老槐树的枝桠上,遥望着北方,一口酒一口肉慢饮细嚼。
而思绪,也随着酒气肉香飘飘扬扬,荡漾到了未知的地方。
————泽哥哥,再说一遍,不要叫我名字,要叫我妍妍!
记住了,秋妍琦妹妹。
哼,大坏蛋,你故意的,别跑!
————泽哥哥,你整天背着那么大个剑不累么?黑黝黝的比你还高,妍妍好心疼,我去和姑丈讲,求他不让你背这根大家伙。
不行,我已经十岁了,要养剑心,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那我也要修炼,好能背你,养心,你在我在,你亡我亡!
————泽哥哥,疼吗?
嘶?不?不疼!
你真傻,他们比你大那么多,而且人多势众,你干嘛要和他们硬拼啊。
这点伤不算什么,总比眼看着你受欺负好,我现在已经是男子汉了,得保护你!
泽哥哥,你要保护我一辈子。
好!
————泽哥哥,咱们明天就要订婚了,你开心吗?
开心,比练剑都开心!
————泽哥哥,你要去哪?
四海为家,家族将我除名,不能再留在北疆了。
你跟我回烟霞谷好不好?
不行!你放心,八年后,我一定回来娶你。
泽哥哥,妍妍等你,到永远。
————
日潜月升,杜古泽独自喝到入夜,衍度小和尚已经熬不过困意,躺在树下草丛睡着,杜古泽也挂了几分醉意。
回到寺里,老和尚还没睡,身上僧袍外披了袈裟坐在井台上打坐诵经。
老和尚的袈裟是他师傅传下来的,据说,是老老和尚化了十年的缘才置办下来的,老和尚对它宝贝的紧,平日里就压在床头的箱子里,时时守着,生怕有个闪失。
杜古泽上山五载,总共见过三次,一次是自己上山时,一次是小光头拜师时,还有,就是这次。
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穿上袈裟,原本与寻常田垄老农无异的老和尚,也显出了几分宝相庄严,映着月光,旁人见了,怕是非要将寺门旁边的楹联“其中无真佛”一句换了。
杜古泽轻轻将小光头放在老和尚腿上,道:“小爷这一走又不是回不来见不到了,何必穿上你这破袈裟,不吉利。”
老和尚俯首看小光头一眼,他身上裹着杜古泽的长袍,睡的香甜,歪着脑袋,口水顺嘴角淌下,很快被山风吹干,成了水痕。老和尚把他抱的更紧些,缓声说道:“下次再相见,怕是佛祖也不知道会是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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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堆满书卷的屋里,杜古泽在废纸堆下翻腾许久,扒拉出一个破旧的剑匣,入手极冰,寒意刺骨。摘掉上面的蛛网,吹去表面的灰尘,杜古泽擦了又擦,来回摩挲好些遍,上面雕刻的花鸟虫鱼渐渐恢复了本来面目。那剑匣,也愈发的冷。
自怀里掏出夹着婚书的喜帖,窗台上灯光如豆晦暗不明,但映着透窗射进的半方月光,烫金大喜字格外刺眼。
将喜帖塞进剑匣底部的暗格,杜古泽抚摸着剑匣,如情人般温柔,目光渐冷,声音细不可闻低语道:“中秋大婚,哼,那小爷就抢个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