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人鬓角一缕银发在骤然亮起的烛火中格外显眼,唇角勾起的弧度只有冷意。他眼睛稍稍一眯,转身出了里间,走到外间的桌子旁落座:“过来。”
楚弦不得不从,心下计较许多,颇有些忐忑地走到他身旁垂首站定。
顾守城瞥她一眼,径自倒了杯水喝了:“向来不见你守规矩,今日心虚倒是如此乖巧。”罢了指着对面的椅子,“坐。”
楚弦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思,犹豫了一会儿,坐在了他的对面。
“手。”
他要把脉。
楚弦对上他不容置疑的目光,思量一番,还是道:“徒儿已好得差不多了,就不必……”
“手。”顾守城再次说道,语气已经有了几分不耐。
没办法,楚弦只好缓缓将自己的手腕搭在桌子上,顾守城三根手指放在她的腕脉上,她身体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果然,他神色微变,手下稍稍释出一丝内劲,楚弦当即一口血吐了出来,胸口隐隐漫出血渍来,见状他皱眉道:“滞意十三,他们二人一指一掌竟然让你要用它来自保续命?!”
楚弦收回了手,勉强笑了笑:“是徒儿不中用,受不住落暮与炎歌两人一招,丢了师父颜面。”
顾守城脸上怒火却半点没有消退,反倒更盛:“你就这么带着伤下山也不与我说?回来知道我要罚你,也一句不吭受了?你是真不怕我打死你是不是!”这张脸,向来让他不知所措,而她竟然也有当年秋水寒的本事,总气得他控制不住想杀了她。若她没有这张与秋水寒神似的脸,恐怕早就已经被他送上黄泉了。而她这次竟然隐瞒自己的伤势,他接连几掌下来打得她昏迷了整整一个月,他才想起来瞅上一眼,一来查,便如此让他惊心动魄。只消再一掌,她的滞意十三便再也护不住她的心脉,真是胆大包天。
“师父向来疼我,不会真的伤我的。”楚弦笑了笑,牵扯到伤势,又咳了起来。
顾守城望着她,神色莫名:“我罚你,你也不讨个饶。”
“原本就是我的错,哪里还有脸讨饶。”偷偷瞥了一眼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师父知道徒儿没事了,天色也晚了……”
这是赶人了?顾守城睨她一眼,将她的话逼了回去,似乎带着几分试探,慢悠悠道:“你与风儿都不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而且风儿一直对你也算是情有独钟,我便择日替你们办了婚事。”
楚弦愣了半晌,无法辨别心中的一片空白,只是猛然跪下去:“师父,我不能嫁。”
“为何不能嫁?莫不是……你那追踪他的三年,真的喜欢上韩流之了?”声带揶揄,亦是带着隐隐的怒火,面色的毫无表露则显得愈发寒人。
楚弦身子僵在那里,胸口又弥漫出丝丝血迹。
那三年追踪……
韩流之从未知晓,可是顾守城以及曼陀罗中人却是看在眼里。她是如何看着那个意气风发温润如玉的少年长成现在这般武林翘楚,她又是如何看着他执着地守着那一份诺言弃身旁红颜于不顾。七年找寻,于任何人而言都是绝望的,可他居然守着那一点点希望始终不放弃,让她不忍心以对付柏汇阳的法子对付他。
直到……他与秦可言的婚事渐渐逼近,他给自己的最后期限渐渐逼近。
她从在菩提寺救他开始,守在他身旁三年。
她说出的那些伤人的话,又何尝不是恨他从未察觉她的存在,只一心一意寻求那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
——韩流之,莫说你有多喜欢那个孩子,单凭那个孩子出走时才十三岁,尚未及笄,你便要与她谈婚论嫁,你的感情又是立在什么地方?
当年的楚弦,不过是问柳山庄一名寄人篱下的少女,那三年的楚弦,才是与他一同走过风风雨雨的人。
她监视了他三年,时刻了解着中原武林盟的动态,问柳山庄那几年里稚气纯真的感情渐渐发酵成浓烈的愿望,她想让他活下去。他不是她曾经梦中那个虚无缥缈的人了,不再是她的回忆,而是活生生在她眼中成长的那位男子,占据她的目光。
他出手跟人打架,受了伤,她便救他。顾守城想置他于死地,她便寻来各种理由甚至以命相证并非儿女私情留他一命。她绝口不提她心中那些或多或少的心思,曼陀罗中人也只当她不过是报恩,只不过她对于恩人太过于执着,与当年顾守城一模一样。
并没有人知道,她在洛阳城外的小村中曾经也与他相识相知过,韩流之差点儿就将她给认了出来,最后败在她的摄魂术下。空幽谷收留他,她无数次担忧他会认出她来,而他不过守着君子之礼,让她又难过又释然。
庆幸他果然忘了,难过他居然真的忘了。
楚弦总是躲在暗处,只那一次出现了,最后也用摄魂术抹去了他的记忆,他不知这些事情,也在情理之中,可楚弦终究心有不甘。她在暗处偷偷看着他,终究是生出了些魔念,以致于再相认时,说出那些伤人的话,做出那些伤人的事情。
若只是为了保护他,当真也不必做到那般。
终究……还是放不下吧……
“阿弦,”顾守城又道,“你说服我的那些计划我都愿意相信你,你说只求韩流之不死我也相信你,只是,怕你入情太深,情、难、自、已。”
“是,师父放心,徒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师父愿意放韩流之一命已是师父施恩,助徒儿报恩,徒儿自不敢随意滥用师父好意,置曼陀罗于危险境地。只是……若风很好,打小他便照顾我些,我于他,只有兄长之情。况且曼陀罗大事在即,不敢考虑儿女之情。”楚弦已经磕下了头,伏在地面,缓缓道。
“可你却在此紧要关头,始终要保韩流之一命。”顾守城嗤笑道,“不喜欢便不喜欢,说出这么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做什么?可是,成亲与否,哪里又是喜欢与不喜欢决定的。”
楚弦碰在地上的头抬了起来,一双清眸冷静地望着顾守城,面色多出几分坚毅:“师父不过还是担忧徒儿会否因为韩流之背叛。我所设之法,向来以杀最少的人,成最大之事为宗旨,只愿他日手握中原之时少结仇怨。既然师父始终怀疑徒儿从中斡旋所图他事,那便以两年为期,两年内,我必让整个武林归属于曼陀罗。”
黑夜里响起三道掌声,顾守城眼带笑意:“之前那般唯唯诺诺,真不讨人喜欢,还是这般的你有趣。”得到的答案很是满意,他起身向着门外走去,走了两步,又想到什么一般,问道,“你本是不愿轻易动手杀人的脾性,如今却以天下人为筹码,只为救韩流之一人,可否值得?”
“如您所言,这便是我的情难自已。”楚弦淡淡道。
“呵呵……”再未说什么,顾守城离开了,空气中似乎留下了一句若有若无的感叹。
真是与她……一模一样。
楚弦依旧跪在地上,直视前方一动不动,听到此言,只稍稍眯了眯眼,等到人真的走远了,才站起身来,望着门口陷入沉思。
滞意十三,不可妄动情绪,否则,脆弱续上的心脉易再次崩溃。方才顾守城说到那些过去时,她胸口那渐渐漫出的血迹让她不得不正视起来。
她从来都以为,那些感情,都被她藏得很好,或者她已经不够在意了,只不过今日才发觉,她并不如她想象的如此冷静。滞意十三虽然可以续命,但始终也不如九星连珏的功效。今日顾守城已经说到韩流之,那么,她许下的诺言这两年内未曾看到结果,对于韩流之以及问柳山庄而言都只会是致命打击。她必须保证自己不会在这两年间便因为心脉崩溃而死,可滞意十三只有这种效果,而九星连珏还在韩流之身上……
她四下望了望,目光停留在了她梳妆台的妆奁上,她走过去打开,里面有一颗金色丹药,她拿在手中踟蹰许久,将它装进了一个小瓶中,随身带着。
夜里醒来,便不愿再睡过去,一个人坐在桌边,又想起方才睡梦中梦到的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免惹起她一丝苦笑。
花灯会的确有,可是她却未曾去看。
她居然也会有如此简单而又执着的愿望,竟在多年后的睡梦中自我安慰。
而柏汇阳带着她飞跃街道,也不过是背着韩流之私自带她出去。因为她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且又是女孩,所以庄内向来是禁止她出去的。是以后来她从未与流之说过这些事情,而流之似乎也根本不知道柏汇阳是会轻功的。
现在想来,那时的柏汇阳就已经得到了幻音宫的授业,即便没有她出走,三人今后的路也定然不会是当初韩流之设想的那般,三人相辅相成。
说什么三人年少情谊毁于她一人,当真是背了好大一个黑锅。
她无奈地笑了笑,似有所感,将玉箫拿了出来,细细抚摸着接驳的金箔,叹了口气:“断箫,可重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