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满地的尸首,全部堆积在一起,若非身上的衣衫重重叠叠,早已分辨不出谁是谁。年岁久一些的,却是哪怕有衣衫旧物,也难以分辨了。看到这一幕,先是反胃的众人,胸腔中澎湃起如潮的愤怒。
“杀了四长老!”
“凌迟!”
“让他们不得好死!”
群情激奋,邬垣身后的悠然瞧见了,吓得更加贴近了邬垣,双手搂住他的腰身,伏在他身后,不断颤抖。邬垣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眸,像猫儿一般四处张望,最后伸出手,转过身将悠然抱在怀里,捂住她的耳朵,将她的头按在怀里。
——阿恒,不听,不看,只感受怀抱的温暖,就可以不怕了。
那个人,温柔地笑着,抚着他的头,将他推进父亲的怀抱,转身离去。
倏忽间,他的脊背僵硬起来,浑身散发出一瞬的恨意与杀气,悠然一惊,颤抖更加明显,他才猛然惊觉,收敛了愤怒,一如当初那个温暖清澈的少年。回眸四下瞅了瞅,所有人都在激动地定四长老的死刑,没有人注意到他。
等他回过头来,王臻境透过所有人,向他投出了莫测的目光。
深山。
斗千秋还是拧不过秦可言,将她带到了韩流之面前。秦可言跟随着过来便是见到两个人剑拔弩张的对峙,这一路上的猜忌韩流之从未与她明言,她有许多不理解,顿时就呆在了原地。斗千秋上前将她拉开了些许,在她耳旁悄悄道:“玄机门中有一部分是顾守城的人,这个人,就是顾守城派来跟在韩流之身边来寻找弋阳炼兵阁的,如今你们找到了我们,所以,他也现了原形。”
顾守城,当真是要万无一失么……断了他们一条又一条后路,如今,又来挥刀,斩下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的臂膀么?他们已经,毫无胜算了……
“你不懂领主想要征服天下的执念有多深重,你甚至也不懂,他究竟有多深情。中原人,没有一个,曾经对得起秋水寒!尤其你们中原武林盟的人!”褚甘笑了起来,嘴角流出一丝血来。强弩之末。方才韩流之的一剑,早已经伤到了他的经脉。
韩流之的剑尖指着他,目光淡淡:“对不起秋水寒又如何?连神,都不可能对得起所有人。况且我们只是凡人。”
“可秋水寒,对得起你们。”褚甘笑了,偏头望着秦可言,有些怅然道,“你在找秦索铃对么?你找她做什么呢?要让她替你背负这最后的希望?你要逃了么?”
“谁说我要逃了!”
“你害怕了吧……”目光锐利,似乎要将她看透,那绝不是那个神经大条的褚甘,“看见那么多人死亡的时候,你就怕了吧,娇生惯养的秦小姐,你究竟是在感谢你的妹妹救了你,还是在怨恨你的妹妹将这样的重担丢到了你的身上?”
她想反驳,可是他却不让,撑着刀,渐渐滑坐下去,又道:“你会解脱了,秦索铃会出现的,因为,你是这场斗争中最不会被伤害的人。因为,你是这些人眼中,最无足挂齿的人。呵呵……伤心了?你对半夏见死不救的时候,可有伤心过?我拿命还她了,你要拿什么还呢?你可是对她,一口一个妹妹啊……”
“你……”秦可言呆立在原地,有些语塞,深吸了一口气,站到褚甘身前,求他,“放了他好不好,你已经震断了他的经脉了。他毕竟曾经也救过我们……”
救?先救人获得信任之后,再反咬一口,这种招数可是曼陀罗屡试不爽。楚弦死了,便派了这么一个看起来最没有心机的来,可是,一样的招数,还能再用第二遍?
“可言,回去。斗先生,带你们主人回静轩坊。”韩流之淡淡道。
“你在这里,我也要在这里。”秦可言望着他,那眼里的深情,让韩流之冷淡的目光给削弱了。
“昨夜之后,我们已经不是夫妻。”冷漠而刻薄的话,让秦可言颤颤退了一步。一日夫妻……果真,便是一日,半日也多不得。他心里的那个人,始终还是那么重要么?即便背叛他,即便死了,他也想用命去殉?
斗千秋讶异的目光让她更加无地自容,前一刻还在他们面前高高兴兴地表现她对他的关怀,这一刻,便被他一句话完完全全的否认。羞赧过后更是愤怒,一跺脚,看了一眼指着自己的剑尖,忽然向前跨了一步,那人果然稍稍退后,她昂头,似是无所畏惧:“那你先杀了我!”
“你就为了赌气,让我放了他?”韩流之稍稍眯眼。
秦可言目光又软了下去:“韩大哥,你不是这么……喜欢赶尽杀绝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会明白。”他目光中的疏离,就如同一把把剑,刺痛着她的眼,昨夜与她海誓山盟,今日就划清界限。虽然这许多东西都是她强求得来,可若是他未曾稍稍有一丝在意过她所说的东西,又哪里会有她的可趁之机?如今的他,竟是对于一切都无所畏惧,不管不顾了么?那个人的离去,真的对他的伤害有这么重吗?
还想说些什么,便瞅见一个人影,极慢极慢的爬出屋子,爬向地上神情委顿的褚甘。
风将屋檐上,树上未曾落结实的雪花又吹了下来,飘飘摇摇,落在两人身上。韩流之的剑依旧是指着褚甘,却未曾动手,凝目望着那个没有了双膝吃力爬出来的人,沉默不语,她的身后绑着双膝的布条被磨蹭开了,露出狰狞的伤口,在雪地里蹭出两条鲜红的印子来,似乎在控诉这些冷漠。
听闻动静,褚甘回头凝望着她,眼眸中的悲哀与愧疚浓烈得似乎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半夏,别过来。”
半夏一顿,咬唇继续往前爬。
“是我未曾守诺,是我对不住你,待我死后,你随意处置我。可是现在,你回去好吗?”褚甘低咳了两声,低声劝着她。
那个爬过来的人,眼里已经开始流泪,咬着唇,依旧不发一言。
“半夏,回去吧,别过来了。”
“回去,听话。”
“半夏……”
那人已经来了眼前,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哭喊道:“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带我出来又丢下我!”
“你这个骗子!我以为你不会骗我的!”
“你说过的话怎么可以不算数呢!我曾经……那么相信你啊!”
他带着厚茧的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低声哄道:“嘘,不哭,镇远镖局来人你都不曾哭,你很坚强的。”
她打开他的手,偏头望着韩流之,从脖子处取下一个锦囊,举起来,两道泪痕挂在脸上,分外狼狈,目光中的坚定却是微微闪亮:“我知道,韩盟主曾深爱过一个人,可是那人生死不明,九星连珏对于你而言有多重要,你一定明白,我将它给你,你放了我们。”
韩流之淡漠的目光有了一瞬间的松动,而后冷笑一声:“放了你们?我想救的人已经死了,九星连珏若是两个月前出现,我怕是费尽心力也要夺得,可如今,于我而言,不过碎玉一块!”
“是么……”半夏眼中的神采骤然间泯灭下去,望着手中的锦囊,低低笑了,手中这个她付出了双腿的东西,并不能给他们换来一命,要来又有何用?失望之极,将那东西随手便丢下了山去,清脆的声音,那里面的东西碎了,九星连珏,续命的神物,就这么被扔下,毁了。
斗千秋大呼:“哎呦!这就扔了!”没想这名女子扔东西竟在眨眼间,他赶紧跳了下去去寻。
韩流之瞥了一眼斗千秋,皱眉。
雪地中的两人却忽然发出极其低闷的一声,被半夏一直藏在腰间的匕首,此刻正插在两人胸口,两人依偎着,仿佛只是相互取暖的恋人一般。
秦可言怔怔望着这一切,韩流之已经收了剑,瞅了他们一眼,便对她道:“下山吧。”没有任何悲悯,冷漠到她觉得寒冷。
韩流之,你那颗温热慈悲的心,是已经殉葬了是么?
一夕之间风云变幻,扬州城中原武林盟大权在握的四长老,就这么下马了。当他们被废了全身武艺,押上大街游行之时,几人的目光冷淡,望着那个清澈的少年,缓缓动着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他们知道那个少年能看懂,在那间屋子里待了这么多年,他经常做些奇怪的事情,偶尔简单的杀了一个人,偶尔,将那个人的舌头割了下来,看他开开合合的嘴唇,来分辨他说了些什么。这是他过去许多年里,喜欢玩的游戏。那个清澈的少年眉头皱了皱,由心底里蔓延出澎湃的怒火,几欲没顶。
一个人说:“善恶终有报,苍天总是开眼的,我们的结局已经到了,那么你的呢?”
另一个人说:“你永远,也不会找到你想找到的人。”
还剩两个并不言语,只弯弯勾着唇角,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来。
邬垣惊骇地望向王臻境,向他求救,王臻境淡淡瞅了一眼那几人,道:“悠然那孩子醒过来定然要寻你,她受了惊,盟主还是前去陪她吧。”
恬静的少年点了点头,分外感激,便离开了。
他望着那双澄澈的眼眸,干净得世间少有,王臻境却是心中稍稍一凛,若他真是那个挑拨离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