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
这是一座很大的屋子,屋内摆满了书籍。孤本真集都堆满了一架子,到这儿的人其实大多是为了这些孤本真集来的,一旁的白须老人捋着胡须,神色莫名地注视着正在书架中翻阅着近年来关于武林记事的白衣女子。
她来这山中已有一段时日,整日整日只坐在这里翻阅武林记事,别的书竟是瞧也不瞧一眼。她身侧总是围着一两个孩子,山里孩子从未见过如此貌美之人,便总喜欢围着她。她声音清清脆脆,被孩子们闹得受不了,便会给他们念上两段从前的故事,让这些本就学着功夫的孩子对外面的世界更是心驰神往。
一切都很平静。
似乎,她原本就是这山中的一人。
可是老人知道,她不是。他是知尽天下事的琅嬛先生,轻易便看透人心,只不过这个人,他看不明白。她太干净了,几乎没有欲望,或者说——欲望太纯粹。
佛与魔,向来便只有一线之差。
到了午饭时间,她才略略从那些武林记事中抬头,偏头望了已经趴着睡着的孩子一眼,微微笑了,仿佛是这世间的美丽全都在她脸上绚烂开来,她伸手轻轻推了推他们,叫醒他们的声音都是那样温柔。就这么,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轻步离开了。
角落的书柜后面,绛紫的长袍拖在地上,额头上的宝石泛着微微的光亮,他身侧跪着一名女子,她轻轻唤他,想要拉回他的神识:“宫主。”
他却回头看着她,表情看不懂是开心或者是悲伤。
他说:“她还活着……她为什么还活着……”
他庆幸,她还活着。他悲伤,她带给他们的伤害不能停止。
走出门的琅嬛先生似乎发觉了什么,快步又走了回来,冷喝道:“谁!”
白衣女子转身,茫然地四处瞅了一眼,笑道:“老先生,你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了,哪有什么人,树上的鸟儿你也这么惊乍。”说完指了指那正飞走的小鸟儿,琅嬛先生瞅了一眼,姑且信了,离开时却依旧回头瞅了一眼屋子。
白衣女子搀扶着他,逗了几句,这才与他边说边笑走了。
柏汇阳神色复杂,只道:“回宫。”
弋阳。
几人到了静轩坊才算是喘了一口气,至今未曾听闻任何身后追杀人的消息。司马信摇摇纸扇,笑嘻嘻一脸得意,那是他静轩坊的能耐。韩流之仍旧在养伤,那人说三日,三日之后韩流之体内之毒已经大好。可秦可言依旧三餐日常是伺候的无微不至,羡煞旁人。司马信每次经过,都只能再摇摇扇,装作没看懂韩流之眼神中的求救,施施然又离开。
半夏一人在旁边孤苦伶仃,司马信在一旁唉声叹气。褚甘,躲在屋里几日都不见出来,三餐都叫人送了房里去吃。
为啥?其实很简单。
某日司马信问褚甘,是哪个“褚”姓,褚甘挠了挠头,转身在书房铺好的宣纸上刷刷刷几笔写下来,字是好看,铁画银钩,只是拿来了之后,司马信愣了:“猪肝?”
褚甘当然不乐意了,哼哼:“明明是褚甘。”
转过神来,司马信拍桌大笑。褚甘愣是将他的名字给写成了诸甘……再看一旁还在养伤的韩流之,一时岔气咳个不停,脸上笑意分明,秦可言轻拍着他的后背,唇角轻轻扬起。半夏的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看仔细些,明显是想憋着又憋不住,憋不住又想憋的那难受劲儿。
司马信在他的“诸”旁再写了一个“褚”,再递还给他,褚甘脸青一阵红一阵,梗着个脖子粗声粗气道:“老子是刀背上过日子的,谁跟个小娘儿们似的舞文弄墨!”蹭蹭蹭,带着背上那柄大刀,踩着金环的响声就回到了自个儿屋中,关上,自此几日不再出来。
夜。
沉寂的静轩坊动了动,窜出几道人影,院子外的响过一阵刀剑声,便又恢复平静。韩流之转头望了望趴在桌子上睡得正熟的秦可言,她这几日衣不解带照看他,他心中有几分感激,可是更多的怕是愧疚,微微叹了口气,将人给抱到床上,盖好了被子,悄悄将门落了锁,才出去。
到了中庭,司马信一人站在石阶上,轻晃着纸扇,月影微晃,倒也是一翩翩公子。瞧见夜中的人,只是淡淡道:“你来了。”
韩流之只是点点头,算是答应,开门见山:“追上来了?”
司马信皱了皱眉,像是不解:“明明已经着人扮作你们向着别处去了。”
韩流之目光闪了闪,坐在那石阶上,望着远处:“那便当作他们神通广大。”顿了顿,又道:“镇远镖局出了什么事?追杀令是镇远镖局去请的。”
“据说丢了件宝贝,这倒没什么,找出来就行了。只是不知谁将镇远镖局留守镖局的人全数给杀了。”纸扇一打,收了起来,也像韩流之一般坐在石阶上。
“送镖的没事?”
司马信摇了摇头。
“哪儿丢的。”
司马信笑了笑,神色莫测地看着他:“上虞。”
韩流之沉吟了一会儿,抬眸:“什么宝贝。”
司马信耸耸肩:“明知故问。”
韩流之笑了会儿,问道:“镇远镖局的人何时会到这儿?”
司马信皱了皱眉,有些感叹:“你倒是打算的长久。”
“刀尖儿上的日子,不打算打算,不知何时就收尸去。”
无声的笑了笑,司马信道:“按脚程,明日估摸着就该到了。”继续沉默,过了会儿,又道,“明日静轩坊有展会。”
韩流之挑了挑眉。果然这只狐狸计划好了。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回了房。这狐狸计划好了,那他也就不用担心什么。
第二日的弋阳分外热闹。都说这静轩坊工艺天下若称第二,那第一是打死也找不出的。静轩坊开展会,那是让无数人大饱眼福的时候。往年都是赶着除夕前几日开的,这次却是生生提前了小半个月。倒也没人奇怪原因,来了就四处看看。摸倒是不敢摸上一把,任何一件东西,坏了那都是拿小命都赔不了的。
百姓战战兢兢,小贩战战兢兢,几个珠宝大户更是战战兢兢。
褚甘好不容易从屋里被拖了出来,见着这场面,顿时眼睛亮了去。这玄机门都没见过几件如此好的东西。司马信看着众人那活脱脱想把这些物件吃了去的表情,无奈的咋舌。要不是韩流之让他把这东西弄得热热闹闹,他不至于把家传的东西全给拿了出来晾着。看着那些东西在那些人的眼中闪闪发光,心痛不已。
另一边疾驰而来的几匹骏马看着这空无一人的街巷,有些疑惑。停下来仔细听,却听见大街另一头那热闹声,迟疑了会儿,钟留还是道:“去看看。”
正在外圈的半夏听闻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转身看了看,瞧见那马上人影高大俊猛,愣了一会儿,便慌忙转身朝着人群中钻去。钟留眼神不错,看见那外面的半夏像是见鬼似的往里钻,立刻沉声:“抓住她。”
几人蹿了出来,就开始赶人。那弋阳来展会看的百姓全被这凶神恶煞的模样给吓着了,四处逃散,一时间展会乱得不成样子。半夏正欲从后门溜走,眼前蓦然出现一人挡在身前。司马信的眉头是皱了又皱,看着那盏雕龙囚凤的琉璃灯罩就快摔下来,终于忍不住低喝:“镇远镖局是来砸场子的?”
钟留手一抬,目光对上不远处正抱着琉璃灯罩隐隐发怒的司马信,翻身下马,抱拳道:“打搅。”环顾了一会儿四周,“静轩坊主该知晓,中原武林盟下了追杀令。”
司马信慢悠悠走出来,随手将那灯罩一摆,道:“知晓是知晓,但也不能由总镖头把司马家的场子给砸了吧?这里随便一件,那都是倾城破国的宝贝。”
钟留随意扫了扫,瞧见那些个稀奇物件,脸色变了变:“倒是钟某唐突。”
司马斜睨了一眼钟留,摆摆手:“倒也别这番客气。你道是中原武林盟下了追杀令,便随意。”侧了侧身,让出道来,钟留微微颔首,昂首走了进去。扫了一圈,正好有人急匆匆由一旁赶来,手中还拎着一女子的领口,走到钟留面前:“总镖头,这小娘儿们找着了。”
钟留没有几分喜色,左瞅瞅右瞅瞅这拎着这姑娘的人,似乎没有见过。
倒是司马信一脸惊讶,惊呼:“半夏?”
钟留转过头来:“坊主认识?”
司马信犹疑了一会儿,才慢慢道:“这几日这姑娘跟着司马的朋友住进了静轩坊,倒不知,她便是你们要找的人。”
秦可言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幕瞬间僵在了原地,挣了挣,想拨拉开人群,却被韩流之一把擒住。惊诧转头,韩流之只是沉着脸,略微摇了摇头。
半夏把头埋得低低的,眼睛却在不住的四处瞟。韩流之……定然有办法。
钟留掐住她的下颔,迫她抬起头来,瞅了瞅,将她转过身,对着马上的一妇人道:“这是不是那盗宝之人。”
那妇人赫然便是上虞赵老爷的遗孀。一双眼瞪得快出来,死死咬牙,狠狠道:“就是这贱蹄子!就是她!老爷就是给她迷了魂丢了命!老爷欸……”一时间对着天地拜了又拜,哭得惨绝人寰。
钟留步到半夏面前,捏起她的下颔,猛的抬起,一双眼底满是杀气:“东西在哪儿。”
半夏扭了头,却正好见到人群中的韩流之拉着死死挣扎的秦可言离开,顿时像明白了什么,蓦然绽开了笑:“九星连珏那续命的玩意儿,当然是被我用去给人续命了。”
钟留一张脸神色僵了僵,铁青得更厉害,沉声道:“你现在交出来,或许,我不杀你。”
半夏偏头瞅了瞅那妇人,笑:“可她也会杀我。不过早死晚死,死在谁手里。”
钟留眼眸一眯,手一松,半夏随即跌倒在地上。蓦然冷光一闪,血溅当场,半夏惨叫一声,一双腿被齐膝削断。司马信皱了皱眉:“一个弱女子而已,至于么。”
远处秦可言听见一声惊叫,整个身子颤了颤,缓缓转头看向韩流之,仍旧是处变不惊的模样。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韩流之。抽了手便要赶过去,韩流之一把拉住:“别去。”
秦可言当即死死挣扎,口中开始吼叫:“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你不是喜欢她?你不是可怜她?为什么不去!”
韩流之皱了皱眉,无法,只好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因她盗宝,镇远镖局上下全数死于非命,她该有个交代。”
“可她不该死!镇远镖局的人不是她杀的为什么要她偿命!”秦可言剧烈扭动着,却怎么也挣不开他的手,眼泪就这么涌了出来。一哭便不可收拾,眼泪刷刷的掉下来就是止不住。这个怀抱于她而言原本是温暖的,如今却变得冷飕飕。韩流之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着气:“他们怀疑是我们杀了镇远镖局的人,我们去了,必死无疑。”
“你不是这么怕死的人。”凉凉的语气伴随着一阵金环撞击声,褚甘突然站到面前,冷冷看着他,“成大事者,是否都与你一般,不计后果。”
韩流之淡淡一笑:“后果有太多种,我只要背负血债,那便还记得清楚。”
褚甘随地坐了下去,叼了根草:“真是疯子。”目光飘向远处,五大三粗的汉子,眼底竟然有了些细腻的情绪,深邃不可知。突然缓缓道:“若是不见,若是不遇,若是……呵呵……没有那么多的若是。”
“你为何不去救。”秦可言死死瞪着他,眼中隐约有着埋怨又有着期待。却只听他叹了口气:“谁让,我也是个汉子,用她一人,换取今后安稳,倒是不错的交易。”
这厢几人沉默不语,抬抬头,竟是阳光灿烂,万里晴空。无声的感叹,也是,静轩坊的展会,也是挑好了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