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狼籍。顾守城带着星骤月寥和白析的尸体下了山。如今,他也才能好好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
“阁下是……”
男子收起望着三人离去的视线,噙起笑,飞身翻上马,扬鞭离去。声音却在风中久久不散:“天都大弟子,风月。”
王臻境恍然记起,这便是那个在武林大会上出现了一会儿的风月,那匆匆的一场打斗,实在还来不及让他记住。看着他的背影,没来由的觉着这个轻浮的男子背后藏着的深深的孤寂。
树林中穿透而过的阳光斑斑驳驳洒在地上,飞纵的身影终于停下。望着前面落寞的背影,星骤将尸体放下,垂眸跟着月寥一起退去。
顾守城伫在原地许久,才缓缓回头跪倒在含笑死去的妇人前。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眼如幽潭,异常沉静的望着她。只是那一抹深痛藏在那沉静之下淡淡的,却浓郁的化不开。时间仿佛静止,流沙仿佛凝固,顾守城一动不动,也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用漆黑的眸子看向妇人。
他知道她笑着很美,可是在他出世之后,却很少见她笑着,总是默默看着高墙外的蓝天出神。静静地微笑看着他对他说着祁连白氏的事情,轻柔的声音对他说着外面的天空是有多么广大。外面有湖有山有树有草有鱼有鹰……总之有着许许多多的东西,绝不是他在这个被高墙围着的院落中看到的。她想他去看看外面的天地,然而他们母子二人却被那个他该叫父亲的人绑着,不让出去。他说等他继承了他的琅琊门主之位,他自可以去看外面的世界,然而他只想看看外面,不想继承什么琅琊王氏。她温柔地笑着,递给他一对泛着紫光的拳刃,看着他翻墙而过,不发一言。然而她的眼中明明是欣喜的,他知道,他若是逃了出去,她定然开心。
于是他逃了,然而她却被关了起来。二十多年,从不曾有任何怨言,甚至他转身去救她,她却摇了摇头,低声喝他出去。她不愿拖累他。直到如今,她因为他死在琅琊王氏,她一生也没再走出过那道高墙。
良久,顾守城紧绷的脸终于有一丝缓和,他缓缓开口,眼中尽是无尽的柔意:“你说,要看我成为人中之龙,寻得一栖安身;你说,要打破枷锁,飞向更广阔的世界;你说,要看我儿孙满堂,与你共享天伦……白族叛了就叛了,一辈子也回不去,那么我们就在外面打下我们的一片天,那时,我们霸据一方,再没有人可以给我们做精致的牢笼再将我们赶进去。”
“娘……”多少年,他没有在她身边再叫一声“娘”?从他离开琅琊之后,再没有见过她,除了那次他带着星骤月寥闯进琅琊欲救出她,却被她一声喝出。谁会像他们母子,想见却不能见?不是没有能力救出她,只是,救出她,跟着他与天下为敌就真的更好么?四处流浪,救出她就真的能给她想要的么?他有能力让天下人恐惧,可是真的有足够的能力让她安心自在么?
最后一次叫她,竟是二十多年前,时隔那么多年,那一声呼唤显得那么的苍凉悲哀。他不禁仰起头,泪水却依旧随着眼角滑下,破碎在女子的衣襟上。这一刻,才终于见得这个傲视群雄的男子变得苍老,双鬓边染上斑白的色彩。
妇人的笑容凝固在了已无生机的脸上,抛却了恨,抛却了怒,变得纯粹。那时琅琊王氏的门主心心念念的便是她这般的笑容吧。只是,她真的恨过,怨过么?直到最后的一刹,她还是惦念着那个背着她的高大的背影。恨?怨?还是……念。
顾守城俯下身去,额头抵住女子的额角,仿佛一切都回复了最初,他没有离开琅琊王氏,他没有建立曼陀罗,他没有与天下为敌,还是那个喜欢粘着她的孩子,做些奇怪的事情,只求她温柔的一笑。他微微勾起唇角,放在她衣襟的手掌渐渐凝起一丝真气,慢慢握住,将她的衣襟越抓越紧:“去寻找你想要的,然后,看着我,怎样让天下臣服。”
顾守城掌中的真气变得越来越耀眼,直冲天际,四周的树木被连根拔起而后粉碎。
星骤月寥本在十丈外的树林之中,感到巨大的压迫后察觉不祥,转身冲过来,却只能见到顾守城手中绕着一块女子之前衣服上的布料,而女子的尸身却早已不知去了何方。随风一吹,那块布料碎成流沙,从他的指间溜走。
月寥愕然,冷若冰霜的脸上也有了一丝波动:“夫人她……”
“回你们该去的地方。”顾守城抖抖衣服,眼中的冰寒让四周都变得静寂。冰冷的口气只是命令,而他们只能服从。
星骤深吸一口气,垂眸:“是。”
风卷起漫地的沙,拂过三人,飘向天际。
如果祁连是禁锢,那么便打破它寻找中原;如果琅琊是枷锁,那么我替你游历山水;如果泥土是牢笼,那么,我将你交与风。
山间的清风拂面而过,让人的心情都舒畅起来。水流冲击之声响彻云霄,楚弦坐在瀑布前,合眼入定。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如此清净的地方倒是疗养的好地方。不远处韩流之,含笑凝视着她,她的耳垂坠着他一直为她保管着的白梅耳坠,此刻正被山风吹荡得前后飘动。就是如此安静地坐在那儿的楚弦让他一刻也不愿意移开目光,似乎这样望着她,便会满足。
秦可言再次看了看手中的这本秘籍,思量再三,还是走向前去,停在韩流之身侧,唤道:“韩大哥。”
韩流之转过头望着她递过来的秘籍,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秦可言翻了两页给他瞧,微笑道:“大师不是说了么?光有凌虚不行,还得学会这《两仪剑诀》,需要到哪种程度我不知道,但总比什么都不会的好。”
还有这等大事等着他去解决,他收敛了心思,表情肃穆了起来,翻看了几页,疑惑道:“这是近来才手抄的?”
秦可言原本不想说,便让韩流之当成是她送的,记着她一份恩情也罢。可是……如今说来,给韩流之恩情的永远都是楚弦,而她,只会给他麻烦罢了。可是,他迟早也会知道,从她嘴里说出来,或是从楚弦嘴里说出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扯了扯嘴角,苦笑道:“楚姑娘为你考虑得很周到,这是楚姑娘在我们婚礼上送的贺礼。一直未曾告诉你,也是未曾找到机会。如今凌虚一事迫在眉睫,楚姑娘在空幽谷待了这么多年,兴许在她的指点下,你也能学得快些。”
秘籍给出来有几分干脆,亦是有几分不舍。那是她家传的秘籍,就如此给了韩流之,还不是她的良人,如果她爹还在世,不知道会不会气疯掉。可是谁让她没本事去学这本秘籍呢?
目光流连在已经到了韩流之手中的《两仪剑诀》许久,才缓缓转身,走了两步又舍不得回头看着他,目光带着几分乞求:“请好好保管它,将它发扬光大,不要丢了炼兵阁的脸。”
“眼下只是权宜之计,待此事解决,我会将这本秘籍完璧归赵。”她应该是已经知道了,他与楚弦的关系已经有所改善,如今便是黯然退场么?但是终究她是何其无辜的一个人,一纸婚约,锁的,只不过是两个身份而已。若没有这一纸婚约,她不曾遇见他,是不是会幸福得多?韩流之心中暗暗叹息,对于她存了几分愧疚,看着这本秘籍只能郑重道。
“哈,”秦可言笑了笑,融在山水间也是别具一格的气质,“放在我这里也没什么大用处,你与楚姑娘都是练武的好底子,物尽其用吧。”
“可言……”韩流之顿了顿道,“其实,慕容棣也算是个良人。”
秦可言大笑起来,眼角渗出了几滴泪水,几分苦涩,亦是几分黯然:“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给我寻找归宿,是怕我反悔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韩流之望着她,欲言又止。
“韩大哥,就如同韩叔叔一直与你说,其实我秦可言很不错,可是你心里有楚姑娘,那么我在你心里什么也不是。慕容棣于我而言,就跟我在你心里一般,他或许是个好人,可是那又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心里的人只有你,你若是觉得愧疚,你要成全我么?”秦可言话语几分尖利,却是已经竖起刺来保护自己,这种时候的执着与坚定,让韩流之有一瞬间的晃神,连忙又看了一眼楚弦,确认她还在那儿,才收起方才一瞬觉得在秦可言身上看到了当年的楚弦模样的荒唐想法。
这种时候,他说什么安慰的话,都只能是在伤害秦可言。
于是只能道:“对不起。”
“这声道歉我收下了,即便做不成夫妻,可我们依旧是同道中人,有一样的目的,我大约还会跟着你一段时日,还请你不要觉得我拖累。”
“你只能是助力,怎可能是拖累。”
“是么……”秦可言长长舒了口气,偏头瞅了一眼打坐的楚弦,轻轻道,“可是她真的比我好,她能救你,她能与你并肩,她能做到所有我不能做到的事情,所以,我心服口服。”
打坐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眼,望着水雾中的迷蒙景色,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