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漫长。
快要立冬,风变得冰冷刺骨,扫过树叶,发出细碎的声响。脚步声渐渐接近,又来了一人。几人望着来人,柏汇阳笑意盈盈望着几人,见只有一个空位,便想让楚弦坐下,楚弦却只愿意待在门口,似乎自在些。无奈,也只好不客气地坐下。
见来人又多了一个,老僧捋着胡须,笑吟吟道:“不如给你们讲讲故事吧,知道太原秦么?”
韩流之垂眸,静静道:“太原秦,原本气盛一时,自诩为太原第一氏族,不知收敛气焰,被太原新崛起的星苍派一夜之间灭门,不留一人。”
这段八十多年前的历史早已消弭,在乱世的风烟中,若非老僧提起,还有谁会记得这段几乎是可有可无的历史?虽然它够惨烈。太原秦在全武林并不是那么重要,所以一夜之间的消失除了引起一阵惊叹外并不曾改变什么。只是过了那么多年,他突然提起,是为何?韩流之沉静的眸子细细打量着无欲,想从他脸上挖出些什么。
楚弦斜倚着门框,目光悠远,静静等待着那个眉须渐白的男子缓缓道出那一场因果。
“任何灭门事件都会留下些活口。而太原秦也不例外。生还者更姓为‘覃’,从此开始走向一条报仇之路。秦渊无疑是这一场机缘中的枢纽。他拜在易水山庄门下,成了易水山庄庄主易岳仁的第一个弟子,然后便顺理成章的得知凌虚剑是易水山庄一直保护的神物,于是便想尽一切办法夺到凌虚,好一解多年前太原秦被灭门之仇。可是凌虚不传外人,秦渊便把目光放到了易岳仁百般呵护的女儿易水寒身上。”
秦可言目光怔然,原来,他的父亲曾经被仇恨蒙蔽,做出过有失道义的事情来。难怪,他死前与她道:“不要恨,活下去……”仇恨……应该是很痛苦的吧……
“易岳仁一直想借凌虚重建炼兵阁,不料,他不够资格。他的武学造诣不算浅,但也没有高到能练成两仪剑诀。于是他看中了资质颇深的秦渊,想借得他手,以凌虚换得盟约实现,助他完成多年夙愿。”
屋内变得极静,甚至连呼吸都听得到,老僧叹了口气,继续道:“易岳仁一直想收得秦渊为其效命,恰巧与之青梅竹马的女儿对他有意,他似乎也看上了易水寒,便暗中撮合两人,望他成为其女婿,助他完成大业。
“可是平地起波澜,秦渊在外闯荡,竟带回了易岳仁在外的女儿易水碧,也就是当年幻音宫的宫女苏碧卿。易水寒的母亲因易水碧的母亲而身染重疾,不过几年,不治逝去。易水寒恨她们母女,当堂便出招欲置易水碧于死地,之后更是闹得天翻地覆。易岳仁劝过几次,易水寒却不放在心上,依旧闹事,易岳仁气极,不再管她。原想着冷淡她,让她改改脾气。
“却不料秦渊似乎将心思放在了易水碧身上,易岳仁一生都在为了重建炼兵阁用尽方法,如今也只想着将秦渊完全收为己用,面对易水寒的心伤,也来不及思考,只是想着,或许可以将两个女儿都嫁给秦渊也无不可,只是易水寒的性子让易岳仁的想法一直放在了心里。
“而秦渊也并不是真的移情别恋到易水碧身上。与易水寒在一起那么多年,不可能一点感情也没有,只是见到易岳仁疏远了易水寒,便以为易水寒继承山庄无望,更不可能助他拿到凌虚。家仇在秦渊心中始终比私情重要。所以,他便也放弃了易水寒。”老僧眸中的神色复杂难解,定定看向某处虚空。
秦可言低下头去,开始变得迷茫,原来,是因她母亲的出现让一切定数有了变数,幸福成了悲剧。
“之后呢?”韩流之望向老僧,似乎看到了他眼底极力隐藏的东西。这是一个出家人么?这是那个应该无欲的僧人么?为何,他藏着浓浓的悲伤,藏在他温柔慈爱的笑容之后,藏在他那矍铄的双眸之后。
楚弦敛眸,收尽了心绪,步向屋外,声音清冷:“情之一字,伤人伤己。痴痴缠缠,那也是他们的传奇。”
屋外的雪獒等得女子出来,向屋内探了探雪白的脑袋,而后追上那抹青碧,渐渐的,那抹青碧蓝没入黑暗之中,仿佛从没有出现。
看着寂寂孤傲离去的背影,柏汇阳眼中闪过一丝深意。
老僧眼底浮现蚀骨的温柔:“传奇么……”深深吸了一口气,老僧定了定神,继续道:“之后易水寒终于放下了,极度心寒后的易水寒放弃了执着当年的仇恨秦渊的心。为了不让他爹难过,每日装得开心快乐,易岳仁一直忙于让秦渊入驻中原武林盟的事,也不曾在意。秦渊看着虽然歉疚、心疼,却也不敢逾越。大仇将报,他不能沉不住气,不能让易水碧怀疑。可就在这个时候,顾守城来提亲了,带着追魂引魄。”
柏汇阳瞳孔一缩:“三十年前顾守城盗走它是为了提亲?”
老僧微微笑着,摇了摇头:“盗弓箭时,他只有十六岁,只是出于什么目的,只有他知道,旁人也只能猜测。”
“不是为救白析?”韩流之沉吟。众人皆知当初顾守城逃出琅琊王氏,其母被困,顾守城四处流浪拼打处处与琅琊王氏作对。之后顾守城更是成立曼陀罗,而曼陀罗成立之初,顾守城带着星骤月寥前往琅琊王氏救母,未果后迅速扩展曼陀罗,与中原武林相抗。如此,不是为了救他母亲?
老僧摇摇头:“若是为了救白析,他既有从幻音宫重重守卫中盗得至宝的本事,还怕徒手一人破不了区区一个琅琊王氏?”
“那么他千方百计想要进驻中原又是为何?”韩流之心中的不安渐渐漫开,若不是为了白析,那么……
“天下。”柏汇阳定定,吐出这两个字。斜飞的眼角不经意地瞥向无欲。
韩流之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果然……天下……那个可怕的男子,轻易就可以毁掉凌虚剑客;轻易就可以在不动声色中培养出四位杀手在千奇殿的榜单中全部排在前二十位;甚至轻易就将四象伏魔阵的秘密暴露,只为害怕高处无对手的寂寞,那是王者的寂寞,睥睨天下,却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与之分享,与之对抗。
柏汇阳起身,一身的华服垂地,月光洒在他的额环上,流转出静谧庄严地光彩,宛若神明。他缓缓开口,道:“之后的故事,也有世人所不知道的么?”
老僧含笑,看着那个长发如瀑般散落在紫色华袍上的男子,突然间有种冲动,想要了解这个谜一般的男子:“不问我为何知道?”
柏汇阳盯着老僧渐渐显出些苍老颓败的眼,眸中浮出丝丝淡漠,道:“不用问。你必不会说。而我,也不想知道你的命运。”
老僧带笑,满脸戚然:“我的命运,从来不在我手上。我们都是棋子,那两个对弈者的棋子。”
沉默。
这局棋下得太久。数百年的时间,棋手换了不少,棋子换了不少,棋局却仍旧是这盘让人气恼却也让人敬畏的乱世棋局。从五百年前那个盟约定下造成乱世开始,这一局棋始终没能结束波动,即使表面的平静,也难以掩盖那平静之下的波涛暗涌。当年的秋水寒纤手一拨,便乱了那局棋,道一句“执着,亦是欲”,而如今,谁来拨乱这一局执着了太久的棋盘?
蓦地,秦可言的声音打破寂静:“顾守城怎么认识的秋水寒?”从始至终,流传的传奇就只从秋水寒坠崖开始,顾守城又是如何突兀的闯进这个故事的,是如何成为搅局的那个人的,这些,他们一直不知。
“世皆有因果。早年秦渊带着易水寒四处闯荡。那时的秋水寒还只是易水寒而已,能活泼的笑,能享受世间的一切,也有着最最简单的小儿女心思,有着那个遥远迷离的江湖梦。她跟着秦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完成她悬壶济世的心愿。易水寒的母亲司徒是空幽谷的人,医术高超,于是兼带着易水寒的医术也属上乘。年纪虽小,却对医理了如指掌。偶然的一次,纵行天下的两人遇到了误食曼陀罗的顾守城,易水寒于此救了他一命。顾守城记着易水寒给他的一命,牢牢记住了她,心底暗生情愫。虽然知晓易水寒与身边的秦渊关系非同寻常,却不在乎。
“原想去提亲,却碍于自己流浪在外,没有个身份,琅琊王氏他恨之入骨,断不会用其名号,所以一直没有去。他便想自己闯出名望,在机缘巧合之下,恰成为了岭南颜家紫檀夫人的义子,继承了颜家的一切。有了如此身份,顾守城便带着追魂引魄做聘礼上了天山,向易水山庄提亲。并奉上白银万两,明珠千斛,而且承诺婚庆事宜一切由颜家操办。易岳仁还在犹豫,心死的易水寒却已经答应。
“可在大婚当天,顾守城与秦渊打了起来,如何开始的已经没人知道了,除了顾守城。最后顾守城错手打伤了易水寒,导致坠崖。秦渊为完成自己复仇的计划和易水寒重建炼兵阁的心愿,答应与易水碧成亲。就在一切都安排好的时候,易水寒又突然出现了,成为了秋水寒出现在众人面前,还带着初雪,来到天山夺取凌虚剑。”
老僧看了看秦可言,黑眸深邃:“秋水寒并非来捣乱,她只是想救易水山庄的人,阻止凌虚带来的争斗,她在赎罪。”
柏汇阳阖上眼,轻仰着头,黑发墨一般的垂在华服之上,感受着风吹过的微微凉意,淡漠着开口:“赎什么罪?”
“凌虚之约是由秋雾岚与画年订下,之后造成了长久的腥风血雨,身为秋雾岚一支后人的秋水寒一直想要为凌虚造成的后果赎罪。秋雾岚一支一直在空幽谷中,从未出过谷,不管谷外事。然而还是有两人入了这红尘。一个便是秋水寒的母亲,司徒。另一个……便是上任幻音宫宫主,栀楠。”
“上任?那栀楠不是持掌了幻音宫很多年?”秦可言满脸疑惑,看向柏汇阳。这背后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么?
“这个,想必柏汇阳宫主比老衲清楚。”老僧双手合十,对着柏汇阳躬身道礼。
柏汇阳缓缓睁开那双眼眸,眼底的情绪复杂难猜,迟疑着开口,声音竟有些沙哑:“栀楠成了宫主,原本是定下了爱徒萋芜为下任宫主的继承人。萋芜却违反了宫规,私自生下了一个孩子。栀楠很生气,也很爱这个徒弟,警告萋芜,让她将孩子送走,然后可以一切都不再追究。只是萋芜不愿,于是栀楠强行将萋芜关起来,将孩子送走。萋芜念子,终日茶饭不思,不久身亡。栀楠不愿事情闹大,也因为疼爱这个徒弟,萋芜还是被以幻音宫圣女之礼下葬。此后栀楠再没立过继承人,直到我到了幻音宫,恰好栀楠油尽灯枯之际,便被看中做下一任宫主。”
韩流之看着面前的茶盏,茶已冷却,他将茶盏提起,一饮而尽。冰冷刺骨。
被尘埃掩盖的过去竟有如此多的隐情,而这些是他们所知道的,那么那些不知道的呢?是否,还有着更多的隐情?就像凌虚之约的订立,就像秋欷潼的逃遁,就像当年时傅笺的隐世,就像外人传闻的秋水寒死于顾守城之手……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传奇,是否,很久以后,他们所经历的事也会在世人口中留下不同的版本?
看老和尚的眼神,也知道故事已经说完。夜也深了,柏汇阳最后施施然望了笑容浅浅的无欲,转身出了屋子,迈向外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