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官道,两匹马,两个人。官道上零落着几家茶寮,供过往来客歇脚。而近来几家明显客人多了些,扬州城快近了。
楚弦与落暮花了两个月时间,终于是慢悠悠晃到了扬州城。
而如今已是夏末时节,许多花时已过,路边倒是多了不少落叶。
落暮倒是问过:“为何如此慢?”
楚弦狡黠地回道:“我不是受伤了么?”
话被憋了回去。
过了会儿又问道:“为何是来扬州?”
既是答应了顾守城将中原武林盟收复归顺,按照他的理解应当是各个击破才对。
她又挑了挑眉:“人这会儿定然在扬州呢,八月十八的比武先赢了再言其他。”
“为何来如此早?”既然要等到八月,那么何必又提前过来呢。足足提前了将近两个月,况且,即便是比武也不是在扬州,而是在杭州才对。
“等。”
话又被憋了回去。
这次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与在祁连山下签订盟约时一般,掩下了更多的话头,她不想多谈这些事情。或者说,这些事情她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落暮先是郁闷了一会儿,回头想到这些,投向她的目光又变得忧愁了许多。
“落暮。”清清冷冷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与他一同本在马上的人已经牵着马立在路旁,前面一座城墙,上面正是“扬州”二字。
他立刻勒马停下,也跳下来:“怎么?”
“没有人知道我们来了。”楚弦只是淡淡道。她在越靠近扬州的路途中,神色越来越清冷,越来越寡言。与他一路的落暮是真真切切瞧着她是怎样改变的,让他有一分疑惑,也有一分凛然。
来扬州的计划并非说说而已,她早在心中有所谋划。
两人望了望四周,还未有人向他们二人投来目光,对望一眼,同时松了缰绳,便闪身朝着城门口一旁跃去。
城门旁不远的城墙二十丈处有一座小山坡,两人便从那儿翻墙而入,进了扬州城未做任何停留便进了相思苑。
相思苑后面议事的屋子里,月寥正在听各处传来的情报,瞧见两人只是微微讶异了一下,而后继续做自己的事。两人也安静地坐到一旁等待,同为三部首领,她无需避忌月寥的情报。
各处而来的情报汇报完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月寥将所有人的事情再分发下去又是半个时辰。等到她所有事情做完,才偏过头来望着两人:“你们怎么来了?”
嗓音粗噶,但是带着些笑意,对着这些小辈她从来是关照的。
目光又在落暮身上停留一会儿,他已经将面具取了下来放在一旁,神色冷峻僵硬:“炎歌没来?”显然也对他们二人竟然分开行动感到意外。
落暮回道:“留在天山。”
月寥似乎是想到什么,神色僵了一瞬,骤然冷了下去。她向来也是对这种人质的做法反感的,而顾守城竟然已经猜忌他到了这种地步……只不过……目光又转向了楚弦,问道:“你师父怎么突然这么做?”
“大抵还是不信我吧。我总是护着韩流之。”楚弦苦笑了笑。
月寥叹了口气,若说顾守城不信她,但是又将勾魂交由她掌管,可是说信她,却又从未撤离过她身侧的监视。即便她发脾气甩掉了几次,回山受了罚,下一次瞧见这些也总归是不顺心的。而她又时常为了韩流之不顾一切,真是让顾守城又爱又恨。
“所以这次下山,又领了什么任务?”月寥招呼人给两人换了茶水。
楚弦迟疑了一会儿,方有些不大好意思道:“师父还是想杀流之,我为了保他,说我在两年内收复中原武林盟。”
月寥蓦然瞪大了眼,忽然笑了起来,摇头道:“你准备怎么做?他做了二十多年未曾做到的事情你要两年内做到?”
楚弦干咳两声,正好茶水上来了,连忙喝了一口,缓解了尴尬,这才道:“我要知道他们究竟出的是哪三个人来比武。”
“你要做什么?”月寥问道。
“釜底抽薪。”楚弦微勾唇角。
“说的简单,杀了一个还有一个。”月寥摇头道,“况且既然是选出来比武的,自然不是轻易能动的。”这件事情她也曾考虑过,可是付出的成本太高,而且,千奇殿在暗处不知道什么位置盯着呢。
“那便田忌赛马?”楚弦笑了笑,“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啊。不论用何方法,知道了总比不知道好。”
“这我倒是明白,所以先前也派人去查了,只不过,他们似乎到如今也没定下来。”月寥道。
楚弦惊讶:“为何定不下来?李青莲是定然会上的,剩下的选不出来了?”
“王允瑜死了,原本他们是想让挑战韩流之那几位上的,可是如今,王允瑜却是死在风不行手下,功夫修为还比不上风不行,他们阵营中藏龙卧虎,对于此战又势在必得,是以迟迟定不下来。况且……”月寥顿了顿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向来优柔寡断,要权衡利弊,是以有些事情处理起来慢了许多。让我也等得焦心。”
“噗,”楚弦真心笑了,“月姨你这真是直直白白的笑话他们啊。”
“是么?”月寥瞥了她一眼,故作不在意。
“这么说来,近段日子扬州城倒是异常平静了?”
“的确,而且,我也不大敢有什么动作,毕竟……悠然在他们手上。”月寥叹息道。
“是谁?”交谈中从未插言的落暮皱了皱眉问道。
月寥望了楚弦一眼,摇头叹息道:“我女儿。”
落暮的眼睛缓缓睁大,而后略微有些迟疑:“您女儿?我从未……”
“你可还记得,当年你们刚来曼陀罗第一年我还不在天山,后来你们被关在屋子里练功的时候才换了我来教导?”
“我以为……”落暮垂首摇头,显然依旧不信。他还以为是他们刚来所以很难见到他们,而顾守城也告诉他们还有两位师父是去出任务去了。
当时初见月寥,她脾气不大好,总是不说话,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她总是最关心他们的那一个。原来那个时候……她是已经有女儿了么。
“怎么会落到他们手上去?”楚弦微微蹙眉,显然有几分不愿相信。
“那个邬思恒,现在的中原武林盟副盟主,带走了悠然。”月寥道。
“要救她么?”
“近来对她很好,我不知道该不该动手。”月寥语气已经渐渐低沉了下去,这件事情她的确有些不知所措。
“我去探探。”楚弦道。
“不急,刚来先休息一会儿吧。”月寥婉意拒绝。
楚弦略略有些迟疑,仍旧是答应了。在相思苑用了膳,也未曾平静多久,心中始终挂牵悠然之事,忍不住还是出了相思苑。
断桥边的两座屋子相隔不远,一座废弃许久,另一座依旧是被火烧过的模样,楚弦立在屋前定定望着许久,仿佛能看见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还是来了。”月寥叹了口气,拉着她躲进了屋子里面。外面视野很好,不远处就能看见她们的身影,若是真有中原武林盟的人看到他们,那么他们便会知道楚弦还未死。即便此事等到比武之时定然会揭穿,可是晚一些,他们便多出一分出其不意。
“发生了什么?”楚弦有些不太敢相信,这屋子为何会烧成这般,“邬思恒做的?”
月寥点了点头:“想不到他小小年纪,做起事情来分外心狠手辣。”
“……”楚弦默了一会儿,方才安慰她道,“悠然定会无事的,只不过,他们居然连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也不放过!”
“呵呵,正与邪?做的事情又有哪一件不是一样的,他们自诩为正,当真自以为是。”月寥恨恨道。
时间飞快,两人再一望外面,已是一片残阳景象,漫山的红霞倒是有几分悲凉的意味。
当年她还在扬州城为了一口饭四处偷时,里面刚毁了容的月寥常收容她睡下,是以后来她上天山面对顾守城时便多了一个理由——来找月寥,报恩。
这件事情的确是邬思恒所做不妥,而韩流之却又放任他成为副盟主,分了一半权力予他,此时她再为韩流之开脱,怕是连自己这一关也是过不了的。
屋外渐渐近了马蹄声,听着有两三人。楚弦月寥对望一眼,往外一瞅,领头的赫然便是邬思恒。
此时不见为妙。
顾及楚弦身上有伤,月寥道:“我引开他们,你寻机会走。”
楚弦点头。
月寥从屋子另一侧便冲了出去,屋外邬思恒立刻道:“那边有人,跟上去!那几人便丢下马用轻功走远了。”
楚弦等了一会儿,确认他们走得够远了,方才出来,想沿着原路返回,却见一人白衫驭马而来,两人相距不过几十丈,她瞧见他从小道出来那一片衣袂时,便当机立断从桥上翻了下去,躲在了桥底。
她之前所站的位置,无论从哪边离开,总是会被发觉。她敢相信,韩流之即便未曾见到她正面也能认出她来。
马蹄声停留在了断桥边,随即变成了脚步声,先是在远处来回走了走,似乎是在疑惑这些马如何会留在这里,再就是望着这边缓缓走了过来,停在了断桥边。
她躲在桥下,尽量将自己的衣袖衣摆全都收拢在一起,还要努力减小呼吸的动静,十分狼狈。
“阿弦……我又来看你了。本来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但是似乎,有其他人先来了。”韩流之叹了口气,终归是开口了。他也未曾多走一步,就这么停在了断桥边,似乎就是那个曾经她抗拒他靠近的那个位置。
大半年以前,她曾经与他一同站在那个位置,听他说她自己。
现在,她又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躲在桥底,听他对她说。
“你……还好么?他们有没有给你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安葬?你小时候很怕冷也很怕一个人,好像后来你并不怕了,可是我还是担心你。这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呢?”
“我去了弋阳一趟,完成了与你的约定,可是在那里,我有一瞬间的动摇,我好像有那么一瞬间喜欢上了秦可言。”
桥底的人怔愣地望着自己胸口渐渐漫开的血迹,缓缓合上眼,捡了一旁的小石子,朝着远处一掷。
“谁?”韩流之目光顿时冷了下来,朝着那边追了过去。
楚弦望了他一眼,随即淡漠笑了笑,也不知是与谁说:“这不是你所希望的么。”转身离开了。
韩流之回来便似乎瞧见了一片衣袂,鲜红的衣袂。再低头,便瞧见桥底一滩血迹,微微眯眼,四下瞅了瞅,隐蔽处似乎落了几点血迹,再找又在某处找到了。
有人受了伤。
再回头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几匹马,与今早邬思恒他们牵走的极为相似。
抓紧了剑鞘,便追踪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