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那男子操手倚在石柱上,一身紫衣被夜风胡乱牵扯,像是不慎路过一般,清贵的眉间浮现出几分漫不经心。不待细看,一众天兵齐刷刷拜倒:“见过莲君!”
“好了,你们都回去吧,三日之后本君亲自带她上九重天领罚。”
“这……”红衣天将面露犹豫之色,一咬牙识时务道,“也好。”
曲涔目送一群人腾云而去,转身走进凉亭,“晏儿。”他风轻云淡地唤她。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奴家来生再还。”本未打算多做停留,清晏卸下结界,冷不防那人抢在自己之前将魂灯收入袖中,倾身欲夺,却被使劲拽进怀里,那人笑着:“谢我救了你,还是他们?”
“自然是红绡。”清晏挣扎,却得来更紧的束缚。
“怎么,要跟本大人动手?别忘了买你一宿的人是我,今夜你该陪的人也是我。”怀里人闻之蓦地安静几分,面面相对,曲涔将她眸中那抹恼怒尽收眼底,温柔唇瓣有条不紊地落在她脖颈之间:“嗯,把对那些男人说的话都说来让本大人听听,我倒想看看这一缕心魄会不会也给你迷得神魂颠倒。”
清晏却不言语,拼命挣扎。
“不是还差一条精魄么,我的拿去。”
“奴家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偷天界魂灯?杀人夺魄?还是欺骗本大人?”曲涔强压怒火双臂紧紧锁住她,心里一股不知为何的酸涩浪潮奋力拍打,仿佛顷刻便要破膛而出一般,这种滋味竟比刀山火海更加煎熬。唇堵舌塞,探寻每一寸方泽,他将她压倒在亭中,一手按耐不住剥开那薄纱衣裳,冰肌玉骨摩挲掌间,便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有很多年未曾宠幸过一个人了。
“你不要逼我。”清晏侧头躲开他强硬的吻,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看见她额心堕仙烙朱红夺目隐隐渗出煞气,看见她眼眶里一片湿润,映照着亭外月光星色,依稀是记忆深处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下便狠狠一颤。
衣带莫名地被系好,清晏感知身上一轻,那人面对着月光背向自己,看不见任何表情,只听得他声音一如既往的疏淡:“回泽明宫吧。”
那是她三百年以来第一次回莲界,站在高高的云端俯视脚下,紫霞明灭处,莲宫在万千同色芙蕖的簇拥之下庄严耸立,檐下铜铃送乐,池中锦鲤凫舞,好一番安宁祥和。偌大的莲宫沉浸在一片睡意里,唯有几个困顿的守卫不经意瞅上云头,心下一吓,忙不迭拜倒:“恭迎吾君!”
曲涔点点头,降了祥云拉着清晏往殿里去,此时阑夜将尽,灯火稀微。行走在汉白玉铸就的宽广游廊,栏外莲叶翕动,招惹了屡屡莲香。清晏紧绷的神经略有放松,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除却威风八面的守卫,这泽明宫竟是一层未变。难免触景生情。身边的人不曾察觉,仿佛怕她逃离一般,牵着她的那只手一刻也没松开过——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下意识地,清晏缩回手,只默默跟在他身后。曲涔悬在半空的手僵了僵,也未回头,满不在乎的模样。
跨入殿内,曲涔想起什么一般忽然回过头来:“先好好睡一觉,别的事明日再说。”顿了顿,目光沉沉,“你不会笨到逃出去自投罗网吧?”见她不说话,又兀自转身,明紫色衣摆在地上划出一道优美弧线,他似笑非笑,“寝宫还找得到吗,我带你去。”好像终于习惯了她的无声回答,于是也就习惯了不由自主地替她作出决定。
寝宫。她三百年前住的寝宫竟然还在?
一路无言,直至曲涔解了封印推开记忆中的那扇门,烛火隔空点燃,红花木桌,流萤画屏,紫檀窗牗,昏黄的光线里一切都那么纤尘不染,墙角冰雕玉琢的雪堇花吐露芳沁,分明才打扫不久的模样。
“你走后这屋子一直空着,我便将它锁了,你看还缺什么,我叫下人送来。”
清晏摇摇头,心中一暖竟不知该说什么。烛火微颤,带着她的心也起伏不定。她知道曲涔一直注视着自己,许是想从自己眼中捕捉些什么,沉静如她,却埋着头不愿与他四目相对。
屋内静极。
半晌,曲涔低笑着打破沉寂:“还愣着作甚,是要本大人为你侍寝么?”
“出去时记得关门。”清晏嘴角微扬起一抹恭敬的笑,继而转身推开了窗,目光远眺。
“那么,晏儿好好休息。”脚步声逐渐远去,片刻后沉闷的掩门声回响耳际。
屋外夜尽更阑月落参横,天快要亮了。
清晏丝毫睡意也无。眼前紫气葳蕤的莲宫,曾几何时她总觉得此乃桎梏自己的牢笼,奔忙逃离,奋不顾身。直到遍体鳞伤地被领回来,暖暖烛光却刺痛了双眼。屋内一切同三百年前一般无二,仿佛她离开泽明宫不过昨日之事,任时间拍打酸涩浪潮,总有人痴痴妄念还能回到从前。
缇素女官仙逝的那一年,清晏因泼莲帝辣酒以下犯上被莲族一帮冥顽护主的长老请进了冰牢思过。她在冰牢里呆了三天,周围皆是因犯错被冻成冰柱的尸体,说不清有多少年岁,只能从他们狰狞面色中看见最后的挣扎。莲族不轻易处罚人,一旦处罚,绝不手软。冰牢是泽明宫最大的囚场,或者说,只要一迈入,就休想再能回到阳间。身体被万年玄冰冻得毫无知觉,清晏瑟缩在冰墙角落,目光平静,生死亦不过如此。那时候,说不清是否绝望,只知不会有人来救,也不曾奢望那帮长老能突然心慈手软。她想,若真死在这里,那来生定不再做一个不痛不痒的小散仙,凡夫俗子一世,春有百花,冬有凉雪,如此安稳平淡而已。
只可惜,清晏没有死成。
她昏迷之后,模糊间感觉有人将她抱了起来,醒时明月浅浅,一灯如豆,那素袍男子背对着她摆弄身前一架古琴。似是察觉,他回过头来,轮廓分明的一张脸被烛光衬得犹如白璧。
“你醒了。喏,桌上莲粥趁热喝了吧。”
清晏愣了愣,望着他那温润如玉的容颜,思索半晌道:“我好像见过你。”
“自然见过,九重天时,我问你要过酒喝。清晏仙子。”
“琴师,你是琴师!”
关于琴师,清晏了解的并不多,只知他叫月饮,是一把尚年古琴里生出来的魂,因琴身禁锢于昆仑山下,不得行游,后来音传四海曲动八荒,天君惊其才能,亲自将他迎上九重天,赐以仙籍,冠名月饮琴师。
问及他为何会出现在泽明宫,月饮却温婉一笑,只道自己惹了天君不悦,便被他信手送给了莲帝。一句话不咸不淡,清晏自知其间包含了多少隐忍,也不愿多问,怕驳了他颜面。只听他平静道:“莲帝对你生了怜悯之心,让我将你救出来,他说希望你能长留泽明宫,别再投身九重天那个喧嚣的地方。”
“那么对缇素呢,他又可曾生过怜悯之心?”清晏愤愤难平。
“清晏,”那时月饮背对着她谙熟调着琴弦,素色身影被烛光拉得好长,“有时候人要学会自私一点,明哲保身。”
月饮大概真如同天际那轮月一般吧,任凭身世如何飘零沉浮,他依旧伫立于高处安静看着,铅华洗尽,清冷淡薄。
他们俩同样被困于泽明宫,各自身不由己,那时候,他们是无话不谈的知己。他素衣飞扬琴声酣畅,她卮酒为引静坐身旁。这一相伴就是好多年。直到后来月饮魂飞魄散,清晏依旧守候着那一把尚年古琴,指不定他哪天就突然回来了呢。
清晏苦苦一笑,却让自己等了这么多年。
泽明宫的清晨似乎变得异常温暖了,站在微明的苍穹下,那初阳穿过沉郁云层从东方直直照到心底,便觉整个人都是清明的。清晏迈着缓慢步子一路绕到寝宫之后,周围奇花异卉争芳斗艳,倒显出那棵晨鸦落尽的巨大枯树些许格格不入来。或有察觉,她目光一滞,俯身拨开脚下枯叶,捡起一颗殷红的珠子在手中反复打量。
“说来,这宫中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看见红豆子了吧?”清晏语气中带着几分询问,倒不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你走后第一百四十七年君上大婚,南夙大人曾命我在泽明宫落了三天三夜的红豆子。”不远处枯树上传来女子淡漠的回答。
清晏抬头望了望,只见那枯树迎风招展,四下仍是一人也无。“曲涔大人他……”竟是娶妻了么。一句话落个半截却没了下文。
“天君把神裔阿祖娜公主许配给他,君上本是欣然接受,大红喜轿抬进泽明宫却又将之冷拒,他话里推辞不敢高攀,追其缘由大家都看得明白,那位长年避世纤尘不染的高贵公主,长得很像你。”树上的淡漠言语继续响起,一字一句却如三月冷雨乍破,兜头浇得人寒意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