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想知道,人为了什么而活下去。
司马迁在狱中问过自己,文天祥在流亡的时候问过自己,布鲁诺在受刑前问过自己——甚至每个人都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问过自己。
对此,哲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给出了不同的答案,有说社交的需要,有的说是文化的承袭,也有说为了实现自我价值。
而更多的是说:活下去,是人由动物进化而来的本能——没见过有什么动物会有目的性地自杀。
一条非洲肺鱼会在干旱的环境下在泥土里休眠,顽强地着等到下一个雨季的到来将它唤醒,也许是两年后,也许是五年,也许更久。一头老迈的狮子肌肉松弛,骨架松散,眼光浑浊,出气多进气少,可在它彻底倒下去之前,哪怕只有一口气,它还是会隐匿在草木间伺机伏击它的猎物,哪怕是忍辱偷生也要活下去,这是生物的本能。
事实上,顾城毅一直认为人活着也不为了什么,就只是单纯的想活下去,没有很多人想的那么复杂。正如你不会去喝一杯摆在眼前的浓硫酸,你也没有勇气去冲向一辆迎面疾驰而来的卡车。
人只是想活着,你的大脑,你的身体不会告诉你为什么要活着,但是单纯地想继续存在下去,溺水的人在水下会疯狂的挣扎抽搐,哪怕渐渐失去了意识;自己在闭气的时候不论多克制多忍不住会张口呼吸。
濒死前的短时间内,人的心跳会加快,大脑皮层的兴奋度会提高,上至人的器官,和下至微小细胞都有求生的机制——所以人类为了活着什么都做得出来。
也许是这个世界太美,所以大家都舍不得走。
一脸浮肿的顾城毅对着水光露出了悲怆又决绝的表情,他一狠心纵身跳了下去。水花飞溅中,他不再多想其它,尽管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在抗议着他的送死行为,但是他凭着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勇气选择跃入冰冷的海水中。
入水后他右手扒住了舱底的缺口,整个人蹲在水里蓄力,头朝着漆黑的海底,然后用尽全力,手猛地一拉,双脚弹射,迅速地钻进更深的海水里!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他一边头朝下划着水,一边接近缓缓坠入海底的谢雨绯。他隐约听见怪物的游动声和一种有频率的震动声。那个被咬成碎块的潜水员的样子浮现在他的脑海,一股巨大的恐惧感摄住了他,有种无形的力量在阻止他往深处游。
尽管如此,他依旧咬牙前进!他竟然在与自己求生的本能做抗争!
近了,更近了,顾城毅已经离谢雨绯只有咫尺之遥,他为了加快速度,连骨折的左手也划起了水。经过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考验后,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谢雨绯脚踝,从谢雨绯的脚踝传来一阵冰凉。他猛地一拉,两人挤开海水相互靠近,谢雨绯的长发在海水中四散飞舞,顾城毅一下就抱住了她。
“终于抱住你了,就算死,我们也死一块儿。”顾城毅忙往谢雨绯嘴里渡了一口气。却感到身后彻骨的寒意,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巨大黑影已经在眼前了,海怪迅捷地俯冲下来,黑青色的表皮,硕大无朋的大口和如乱石穿空的牙齿,眼睛里发出猎食者独有的冰冷和贪婪。
顾城毅一下陷入绝望之中,他清楚地知道,只要是在海里,那只海怪几乎是所有生物的噩梦!而自己和谢雨绯,只是它随意猎杀的饵食罢了,凭现在的情况,根本没有存活的可能!
“看来是要死在这里了。”陷入了无法破解的绝境,顾城毅突然没了什么不甘,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既定的现实,并放弃了多余的抵抗。既然没办法体面地死,那不如驱散恐惧,好好珍惜这最后的时间吧。十几年多少繁华云烟过眼,一霎那过往历历在目,能和谢雨绯一齐死在这闻所未闻的怪物口中,也算没有白来这一遭,即使到了阴间也有了吹嘘的资本,只是可惜了这处男之身了。
恍惚间顾城毅眼角的余光撇到了什么事物。只见怪物身后的海面上有一片暗淡的灰白,却有一块黑色的长条。是船只!是搜救船吗?原来那个震动声是发动机的声音啊!
也许有救!我要活下去!就算我活不下去,也要让谢雨绯活下去!顾城毅的求生欲望突然升腾了起来,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在来时的路上,从推销假菊石的小贩手里买来的那两根救生手环还没有使用过!他的目光扫到谢雨绯手腕上的黄色手环,一念及此,顾城毅一下子有了挣扎下去动力!
这海面上的船只和两根救生手环,或许就是上帝给他们开的一道小小的缝隙,想要争取恐怕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是,有一道缝隙也够了!哪怕是一根头发丝大小的机会,也足以让他感恩地流出眼泪。
他死死地咬着牙,恶狠狠地盯着逼近的海怪,是生是死在此一举!
正当海怪冲到顾城毅身前不远处时,顾城毅用力摁了一下谢雨绯手里的救生手环的开关,倾尽全力把谢雨绯推了上去,只见谢雨绯手腕的手环像气球一样突然迅速膨胀起来。
谢雨绯的戴着右手的手环变成了一个迷你救生圈,她的右手自动上举,像举着火炬自由女神像。她借着顾城毅的推力和救生手环的浮力缓缓地上浮,在反作用力下,顾城毅则往下沉了一小段距离。就在这一升一降中,顾城毅险而又险地躲过了海怪的巨口。顾城毅的右手顶住沧龙的巨大的下颌,他使劲一推,头也不回地往海底猛扎下去,海怪出现了一瞬间停顿,似乎没能反应过来为什么一块肉突然变为了差不多大的两块。
即使这样,顾城毅还是不觉得光凭这些就能让谢雨绯逃过这疑似的海怪作为猎食者的觊觎。现在他和谢雨绯只是暂时分开了,谁都不保证能活下去。
于是顾城毅心一横,举起还能控制的右手,横眉怒目,一口咬向手腕的动脉,人类的牙齿很顿,这意味着顾城毅正做着钝刀割肉之举,他的脸一下就扭曲了。
然而他咬的更凶戾了,四颗犬齿刺破皮肤,深入皮下,然而这还远远不够。他激发出最大的咬合力忍者巨大的痛苦,使犬牙有一半咬入了血肉中。成功咬进去之后,他的头颅往后退,上下颌开始合拢,另一边是手臂往外扯,四颗犬牙扯开带血的皮肉,犹如路面施工刨开的沟槽!向死之心,刚勇至斯!
先是有丝丝缕缕的血丝从伤口飘散开来,很快就变成了大团大团的血污在扩散,手臂有了缺口就好办了,顾城毅野兽般又是狠狠一口,咬住了血肉分离的创口上,手左右摆动,头往反方向摇晃,就像鬣狗进食一般撕扯自己的肌肉。
手臂上被硬生生咬下了一大块肉,手皮在他嘴里泛着自己的血腥味。只见他的手臂有狰狞的不整齐的伤口,脉络、血管、肌腱的断口暴露在水中,血水涓涓涌出。
顾城毅挥舞着残手,摆动这双腿往更冷更深的海底游去,拉出一条血水之路。
也许真的是如顾城毅猜测般这头怪物和鲨鱼一样对血腥极度敏感,也许是它以俯冲下来的姿态,更愿意去捕杀下方的顾城毅,在僵硬了一小会儿后,沧龙如嗜血的鲨鱼般一下子狂躁了一起来,狂摇动尾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开血盆大口冲向在血水里不断下潜的顾城毅。顾城毅的眼中只有漆黑的海底,那里蛰伏着无数个世纪的寒冷,手臂那触目惊心的伤口随着心跳频率往外涌着鲜血,疼痛也是一阵一阵的,耳朵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疼痛随着这份冰冷有所缓解,值得他高兴的是,自己这样舍生忘死地付出,谢雨绯得救的可能性至少多了5成!
顾城毅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越来越近地死亡之噬,自己的生机在不断流失,有种如漆黑海藻般的死气缠绕着自己的身躯。
还没有真正的相遇,但是那巨大的水流冲撞力就已经像卡车一样重重地撞到了自己背后。
顾城毅放弃了最后的生存机会,命运给了他们二人一道很窄很窄的缝隙,然后交给顾城毅做决定。他选择了亲手将谢雨绯推进那道温暖的缝中,然后独自面对不曾见过的寒冷。
他想起尘世、人群、灯光、渐行渐远的温暖;想起父亲顾澎汐说的要自己好好活下去;想起那天谢雨绯在夕阳下奔跑;想起内心的某种强烈不甘。
都归于虚无吧!
筋疲力尽地他看向黑漆漆的深幽海底,寒意如跗骨之蛆渗入骨髓。此间驳杂的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飞翔起来。
“若我遇见你,
于深山,
于荒野,
于太阳睁目的那一隅。
若我遇见你,
于山风,
于九泉,
于云之上。
若我遗失了你,
星空为我入殓,
咆哮的头颅站在棺上,
血泪中漂着眼球,
墓志铭替我喊你的名字。”
顾城毅明明看着深幽冰冷的深海,但恍然间似乎仰视到了海面之上,以海为镜。把海底看到的那团苍白变为碧海蓝天,仿佛有人透过层层云端咯吱咯吱在那里温婉地笑。朦胧的光晕里有熟悉的咏叹调在云间颤栗,细微的尘埃爆炸开来,如晶体般散射着阳光。
那景致,不像是人间能有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