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顾城毅准时赶到位于华伦市C区的青青草少儿福利院。
早晨无疑是工作人最忙碌的时候。很多小孩的便溺问题亟待处理。还有早餐问题,婴儿都需要一对一喂养,福利院的额工作人员要亲自把温热的面糊一勺一勺地喂给婴儿。
顾城毅这才明白了青青草的人手有多么紧缺,他悄声踱进幼残部的育儿房,进门看见第一张育婴床上有一个很可爱的婴儿还在熟睡着,稀稀疏疏的胎发和眉毛,粉嫩的小脸,边睡着边嘟着嘴,很是可爱——如果你能忽视掉她那萎缩的右腿的话。
另一边有几个婴儿在哭闹着,却丝毫不影响小家伙继续熟睡。在征求了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员的同意后,顾城毅开始喂养一个已经醒转过来了的婴儿。拿着一碗一小碗温度适宜的杂粮面糊,顾城毅一勺勺往婴儿嘴里递送着,生有唇裂的小孩子竟然不怕生,似乎很开心,一直对着顾城毅咧嘴笑,看得顾城毅很揪心。
一旁的工作人员有处理便溺的,有给婴儿面部清洁的,也有负责喂养的。约莫半小时后,一身工作装的凌可欣悄声走进了幼残部,对着顾城毅轻声说:“跟我去办理一下手续,另外,替我感谢Susan女士的慷慨,和对这些苦难孩子们的关爱。”
凌可欣说这话的时候很坦诚地看着顾城毅。顾城毅看凌可欣的神态不似客套,就点了点头。凌可欣的办公室很小很朴素,一张写字桌,上面有一叠文件、一支笔筒、一台办公电脑,角落里有一个纸箱,隐约可以看出里边整齐地码着各种照片。
纸箱旁是一盆兰花,紧挨着一个酒红色的木漆书柜,“我曾在一个私人酒会上见过你母亲,你的母亲是一个很有智慧和气质的人,总是在人群中心。当然我没有勇气走进她,因为我的身份和工作,以及代表着的这些不幸的孩子们。”
“不,凌女士,你是我见过的有数的富有爱心和有着崇高道德的人之一。我为你的所作所为感到由衷的钦佩。”顾城毅退后一步,低头一鞠躬。
凌可欣伸手挽住顾城毅,说:“请把我的谢意带到,也感谢你愿意来青青草做义工。”
顾城毅沉默不语,她又继续道:“我带你培训吧。”
随后顾城毅被领到楼上的一个舞蹈室里,有一个和蔼中年妇女耐心地讲授着一些基本的护婴知识,然后他又被带到个个教室,看工作人员是如何具体操作的,约莫3小时候,顾城毅算是出师了。这时也到了福利院的午餐时间。顾城毅负责把装有卫生食物桶的板车推到各个指定的地点,而工作人员负责配给。
顾城毅发现这里没有太多余的感情,所有的东西都是定量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给与所有的孩子,没有偏私和偏爱。
一群看起来刚会走路不久的孩子们相互搀扶着排成队去领小米粥,有个下肢萎缩的小女孩双手庄重地端着铁碗里的浅浅的粥,一个不留神身子就歪了,顾城毅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小女孩,然后把碗给拿走,放到一边的桌子上。
顾城毅觉得碗不烫,略微有点温热,然后顾城毅再次抱起孩子,1653,她的编号,顾城毅把她抱到属于她的那张小桌子上去。
这过程中,小女孩一只盯着那碗粥,双手伸长欲拿,嘴里发出“哦,哦”的渴求声,两只小腿在顾城毅腹间无力地踢踏着,当然也包括那条萎缩的右腿。
根据章程顾城毅抱孩子是必须用双手的,当顾城毅回身拿回粥时,那个小女孩又扑到了地上,一只手撑地,一只手伸出来,指着顾城毅,眼睛盯着那碗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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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忙完了一切后,顾城毅坐在了员工食堂里,默默地吃着铁质餐盘里的豆角和豆腐汤。
他发现这里的员工在就餐时有说有笑地讲着外边的事情,全然没了工作时的严肃。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提及了福利院里边的事情。
顾城毅渐渐发现这里的员工的耐性、关切只是出于工作职责方面的范畴,却不见来自于私心,她们给出的,是那样精确,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且人人平等。
这不禁让顾城毅觉得那些孩子与正常人的世界是有所疏离的,他们由于会成为亲生父母的累赘,所以被抛弃,最后通过这种途径交由青青草来抚养。
无根的野草。这是顾城毅的总结性看法。没有多少人认识到这些无助的孩子们的存在,他们也没有自己发声的平台。他们孤独地来到世上,再默默无闻地死去,剥离了亲情后感受到的是机械式的抚养。
凌可欣也暗示说她也无法对工作人员有太多的苛求,毕竟孤儿院的教员这个身份在现今社会有些尴尬,能满足“尽职”二字也属不易了。
顾城毅对此也无法指正什么,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各自的经历,各自的欢喜与哀伤,直至内心的世界逐渐完满,在此基础上谁都无法无法代替谁去活着,去全盘接下对方的命运和人生,这就是生命之重,他人无法承受。
与其触摸到对方生命的阵痛后自己无法接受,倒不如选择过一个路人,做一个看客,这怪不了凌可欣,那些员工也无可厚非。
下午三点时分,顾城毅拿着一本给点名册幼残七班点名,小孩子们松松散散地站成一片在教室靠近门的位置,等着顾城毅被点名后在教室外站成一排长列。
“张逸青。”
“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从人群中走出来,左眼带着白白的眼翳,很是浑浊。他畏畏缩缩地走出门,站在队伍的后头。
顾城毅暗叹,这孩子有着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啊!
“吴琪!”一个穿着绿色小夹袄的女孩蹦蹦跳跳地奔出了门,她的脖子是歪的,斜着眼对顾城毅笑了笑,顾城毅回以微笑。
“陆,焰之瞳?”顾城毅犹豫了一下,念道,一个害羞的小男孩冲他招了招手。
这时,不知哪一个小孩子喊了一声“青雅姐姐来啦!”
原沉静的孩子们突然躁动了起来,孩子们突然奔走相告似的传递着一句话:
“青雅姐姐来啦!”
“青雅姐姐!”
门内的孩子们都肩挨着肩翘首期盼着什么,一个个小头不断耸动,教室外的孩子们则轰动起来,就连眼睛浑浊的胡逸青的目光中也流露出一抹难得的神采。
甚至隔壁班的孩子们在听到“青雅姐姐来了”的消息后也蹿出来看看青雅是不是真的来了。
“青?雅?”顾城毅放下手里的点名册,好奇地看着周遭的孩子们,这些孩子似乎突然被注入了某种活力,犹如狂信徒得知了精神领袖将要到来,使他们一下子焕发出惊人的生命力!
顾城毅震惊地发现一个双眼睁不开的小女孩,变得眉角弯弯,流露出隐秘的笑意。
这些孩子们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欢欣,满心欢喜地期待着,这是一种单纯的欢喜,就像我一直想见到你,而你就在这里,这就是很值得高兴的事了。
顾城毅音乐觉得孩子们目光聚焦于自己的身后,他好奇地转身,看见了她。这一看差点让顾城毅一路后跌,差点倒在了地上。
一个穿着白色百褶裙的素洁女子。
是她!顾城毅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个手语视频里翩若惊鸿般的女子,同时,也是那个在超市里被自己搭救的女子!想到这里他连心脏都骤然紧了一下。
那个女子长长的头发直披下来,眼睛像星辰,皮肤白的像此刻天际的云朵,此刻她就站在顾城毅面前一米五左右的地方,双手交于腹前,对着顾城毅浅浅地微笑。
她微笑时眉眼弯成一个很精致的弧度,一种温婉的气质发散开来,顾城毅觉得煞是好看。青雅轻轻举起右手,朝顾城毅招了招手,细谨地打了个招呼。
顾城毅忙傻笑着回应,拘谨地挥了挥手,刚想说些什么,一干孩子已经围了上去,一个个激动地不得了,把她围住叽叽喳喳地说着天马行空的话。青雅蹲下了身子听着他们断断续续地诉说。顾城毅缓缓收回停滞在半空中的尴尬的手,静下来仔细地看着青雅。
当你在网络中看到一个人能带给你强烈的美感时,如果把她转移进了现实中,恐怕绝大多数都会会令人失望。人总是在与认知目标存在距离时,不自觉地用自己的想象来填补空白,使之的形象更加符合自己的主观映象,外观美的进化成了心灵美,有恶感的变为了无恶不作。
然而当青雅就这样出现在顾城毅面前,顾城毅简直无法去细想太多,只觉的身心激动过后转为了一阵平和,青雅有种能让人平和下来的力量。本人比视频中的惊鸿一瞥还要美。
孩子们越聚越多,从教室和树下用来,围聚在青雅身边,楼道角落凌可欣冲青雅招了招手,青雅以微笑回应。
“青雅姐姐,这个哥哥是新来的。他很喜欢笑。”眼睛有点浑浊的张逸青捏着青雅的胳膊说道,青雅半蹲在地上,抬起头朝顾城毅笑了笑。
顾城毅总觉得青青草里的孩子们内心都游荡在一片暗黑之中,他们不知自己因何而来,也看不见前路,而眼前这个少女,就像这片黑暗中那一点温暖的火光。
顾城毅调整好情绪问道:“青雅?请问是不是青青草的青?优雅的雅?”顾城毅生怕这话有些冒昧,又忙补上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问一下。”
青雅沉思了一下,点了点头。
“唉,连开一下口都不行啊。果然是个清高的女孩子,本来还以为经常微笑的女孩子会很好相处呢,何况自己怎么说也帮过她一回。”顾城毅心里叹道。
青雅缓缓地站了起来,澄澈的双眸看着顾城毅,双手如蜻蜓点水般在空气中游动。她素白的双臂在阳光下有种美妙的魔力,柔和得像丝绸在三月阳春里的溪水中摇曳。
“你懂我吗?”
你懂我吗?顾城毅看出了她手语的意思,一时间他的大脑有点乱,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突然被问及自己懂不懂一个娴静美好的女子,这该怎么回答?不是说女儿家的心思不要猜么?
顾城毅愣在那里,想着想着似乎抓住了事情的关键:眼前这个姑娘,也许,是个聋哑人。
她的唇不曾分开过,只是保持着一种浅浅的笑,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并且手语优美地像白天鹅。
如果这猜测是真的,顾城毅心里有一种抽痛般的惋惜,就像一颗光洁无暇的苹果,被上帝玩笑般地咬了一口,自此远离了完美,甚至在很多人心中比起很多丑陋但完整的苹果还有所不如。
断臂的维纳斯作为艺术品得到了人们的欣赏,然而一个身体有这残缺的人却注定无法得到人们欣赏的眼光,甚至是一个仔细欣赏的意图都没有。
他惋惜于为什么这个女子带给他的第一感觉是这么完美,而现实却给这种完美打了折扣。但也许就是她的不完美,甚至是残缺,才让孩子们对她视作黑暗中的一点光明。
顾城毅恍神间点了点头,然后用手语回答青雅:“是的,我懂你。”
青雅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旋即她用手轻抚了一下自己白皙的脖颈,然后作出了一个歉意的意思。表明自己的声带不能声。
顾城毅心想,这又有什么好抱歉的呢?心中又不免生出一丝怜意。
青雅又描出一段手语:“我的听力是好的。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说话给我听。”
顾城毅看向青雅,她的眉眼间尽是笑意,没有一丝不适。原来只是不能开口说话,听力还是好的呀!难得遇到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女孩子,却发现上帝觉得她太过完美,于是给了她缺陷,好在没有夺走全部。
顾城毅莫名庆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