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游船已经到了蓝靛厂。
皇上带着亲贵大臣到如意门码头迎接。这是争风露脸的机会，大家都巴巴地往前站，想着让太后一下船便能看见自己恭顺喜庆的模样。
皇上穿着深蓝色团龙大袍，外披酒红素底肩龙披风。因为是正月巡游，所以穿戴不拘，皇上依旧清素打扮，只带着顶黑貂绒的六合瓜帽，正中间镶嵌着一颗东珠。虽然未见奇华，但简朴之中，更显得皇上肤质清白、面色莹润，有一种生俱来、不需装饰的风雅华贵。
鸾铃声响，鼓乐依稀。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奔过来报信：“太后的船驾已到南宫门”。
大家连忙整理衣冠。随驾的宗世皇亲、亲贵大臣各个锦衣华服，满身绣着金光闪闪、巧夺天工的螭纹奇兽，远远看去一片花团锦簇。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侍卫从旁边跑过来，径直站在了皇上面前。寇公公只顾着躬身为皇上整理袍角，未发觉那侍卫正好将皇上挡了个正着。
皇上好气又好笑，他没有言语，只是伸手拍了拍那侍卫的肩膀。
不知是皇上手太轻，还是侍卫太过紧张，他竟然纹丝未动，仿佛浑然不觉一般。
皇上笑着摇了摇头，干脆伸出两只手将他拨拉到一旁。
“大胆！”寇公公劈声道：“你眼瞎了吗？！竟敢站在皇上面前？！”
这时那侍卫才反应过来，许是被吓住了，他的脸色惨白，瞪大眼睛，竟然忘了下跪行礼，只是满脸惊恐地看着皇上，整个人僵直而立，瑟瑟发抖！
皇上反而语气平和：“得了，太后马上就到了，赶紧当你的差吧！”
寇公公狠狠瞪了那侍卫一眼，心中却是愤愤不平！皇上太过宽厚，让人难生惧怕，而宫里这些人又都是欺软怕硬，见一次触犯没有处罚，便敢接二连三地蹬鼻子上脸！尤其是那些宫中老人，竟然见了皇上都不下跪！想到这儿，寇公公暗自叹气，他不明白皇上贵为天子，即便现在没了权没了势，也是一句话便能生杀予夺的人，为何宁愿自己与自己生气，也要处处容忍到如此地步？！皇上真傻，这世道，心软慈善之人总是受委屈的！
太后的船队终于到了，皇上带群臣跪迎。
太后游玩一路，心情大悦：“都起吧！”一边说，太后一边看向皇上，语气格外亲厚：“皇上一路赶来，也是辛苦，赶紧起身吧！”
皇上听了站起身，低头走到太后身边。
太后虽然笑着，但依旧透着肃肃威仪，让人不敢靠近。她坐上肩舆，由如意门向乐寿堂行走。
一路上，太后兴致极高，不时问着乐寿堂前的玉兰可有抽芽，听澜轩中的两株新种的西府海棠可活了过来。其他皇亲大臣也随声附和，直夸颐和园的山色湖光实在美不胜收！只有皇上默然跟在肩舆后，头也不抬，只盯着脚尖儿前的半尺青砖。他形容沉寂，与刚才的轻松自在大不相同，一下子变得木讷茫然、兢兢颤颤。而太后与众人似乎也并不在乎皇上的沉默，就如同对待空气一般，任由他无足轻重、飘逸四散。
定如留在玉澜堂归置。皇上带的东西极少，而且大部分是书。《法学通论》、《政治一般》、《欧洲财政史》、《日俄战纪》……这些书极为陌生，其中还有一本全是洋文的小册子。定如有些好奇，轻轻翻开一本《日本宪政略论》，只见皇上朱批小楷写着“日本宪法之改良政体，国体益以尊崇。摧抑私权，君权愈以巩固。实熔铸欧美而成日本之特色”。
虽然不懂，但定如看得出这些书与《圣祖圣训》大为不同，心中惊然冒出“变法”二字。戊戌年的变法维新给皇上带来了近十年的囚禁！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皇上竟然还没忘记变法？！真不知道他日日捧这些书时，是何等的心情意绪。定如又是敬佩又是感慨，更多的却是心酸。
此时，一张照片从那本英文小册子中掉了出来。定如捡起一看，照片背面是几行或长或短的洋文，正面一个女子穿着蝴蝶仙子一般的洋裙，双手提摆，头向右偏，露出美好的侧脸和窈窕的身段。定如仔细看了看，照片中的女子是德龄女官，那裙子腰身很紧，正好显出胸前的丰满……定如心中一动，只觉得脸颊发烧，连忙将照片又塞进小册中。
德龄女官的照片为什么会在皇上这儿？！定如心有疑惑，想起下午在听鹂馆中德龄与皇上相处时的脉脉神情，不由得片刻失神。
天色渐渐暗了，定如点起蜡烛，又在炉中添了木炭。不一会儿，玉澜堂外脚步声响起。皇上向来急促，总是风风火火的性子。
门帘“呼啦”掀起，皇上一步进殿。
定如蹲身行礼，可头还没抬起来，脸颊就被皇上双手捂住。
“好冷！”皇上冻得鼻尖微红，笑看着定如被挤歪了的脸颊：“刚刚沿着昆明湖走了一圈儿，真是越走越冷！不过……现在好多了！”
这次出宫，皇上就带了寇公公和定如贴身伺候。寇公公是个有眼力的，压根儿没随着皇上进殿。皇上双手在定如脸上捂了好一会儿才放下，亲昵问道：“下午你都做什么了，可闷得慌？”
定如摇摇头。
皇上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到书桌前，看着桌上摆成一摞的书，高兴道：“内务府到底是把书送来了！”他一本一本捧起，仔仔细细翻看，定如却一直看着那本淡黄色的全英文小册子。
皇上终于拿起了这本册子，他一边看一边下意识念出英文。定如一句不懂，但分明觉出此时皇上神情温柔，与刚才的严肃丝毫不同。翻着翻着，皇上看到了德龄的那张照片，起先他只是仔细看了看，并没什么特别反应，可当皇上看到照片背后的长短句时，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目光犹豫不解。
烛光落落，映着皇上清俊的脸。他终于将照片放回书中，慢慢和上，又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气极低极轻，如梦似幻，却明明白白含着无尽惆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