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初雪之后，天气变愈发冷了起来。宫里的人都换上了绸袄。定如穿着月白色的对襟棉袍，外面罩着紫褐色的宫女服，坐在茶水房的炉灶旁，一边等着水滚，一边绣着帕子。
小禄子走了进来，跳到烛台上坐下，端起茶盅就喝：“好容易去趟四执库，本是给万岁爷送衣服，却被拉住干了半天苦差，这大半天的连口水都没喝！”
定如赶紧站起身，又给小禄子倒了一杯。小禄子捂着手吹着气，一双眼睛到处踅摸。过了会儿，他看向定如，小声道：“听说你当差时把皇上惹恼了？”
定如低着头，神情不辨。
小禄子啧啧道：“我在御前伺候了五年了，别说是发火了，就从未见皇上高声说过一句话！前儿个皇上专门叫来寇谙达，狠狠数落了一通，说什么要各司其职，不能乱了祖宗的家法。你说瀛台就这么大，有什么职可司的？！再说了”，小禄子压低声音，脸凑到定如耳边，嘲笑道：“现在哪儿还有什么家法？！咱们的职不就是看着那位主子嘛！”
说着，小禄子向涵元殿抬了抬下巴，脸上全是嘲弄。
定如还是一副拘谨又胆怯的样子，没什么举动，更没什么表情。
小禄子从灶台上跳下要走，又转头对定如说道：“奉完茶你还可又差事？”
定如摇了摇头。
“那太好了”，小禄子说道：“帮我去四执库将万岁爷的衣服取回来吧，对了，还得再去趟浣衣房，皇上的夹袄早就洗好了，那边的姑姑催了我好多次！”
小禄子说完就走，定如愣了一瞬，赶紧追到门边，啊啊喊了两声。小禄子回头道：“没关系的，你遛着墙根儿走就行，大晌午的，谁有功夫管你！”
定如扣着门框，皱了会儿眉，宫里规矩大，宫女单独一人不能四处走动，若是让人逮着了，定然一顿板子撵出宫去。也就是每月初一到嬷嬷处挨“教训”，可以自己一个人。
看着小禄子跑远，定如想了想，好在寇公公正在殿里伺候，一会儿奉茶时，找个机会与公公说说，让再派个人跟自己一起。
这时，灶台上的茶壶发出“嘘……”的声音，定如赶紧将茶壶端下，趁着滚头，为皇上沏了杯寿眉。定如捧着茶盘进殿，殿中依旧是冷冰冰的。皇上正在批阅奏折，这是他每日除了上朝外，另一项重要的事情。
涵元殿中安静极了，半人高的熏炉里焚着安息，丝丝缕缕飘散出来。定如轻手轻脚走到御桌前，将茶奉到桌上。皇上看得仔细，没有说话，也没有取用的意思。定如行礼，却步退到皇上身后。一旁寇公公正垂手站着，他对定如试了个眼色，定如悄悄靠了过去，寇公公抖着嗓子，声音打颤道：“你这儿伺候着，我到慈宁宫一趟”。
不等定如反应，寇公公便悄悄退下去了。这殿中寒冷，寇公公岁数也大，想想也是吃不消的。
皇上还在伏案批阅，每一本都看得极为仔细，可每次提笔朱批却只有了了几下。定如在一旁站着，忍不住抬起了眸子。皇上低着头，腰背却坐得挺直，他提腕握笔，姿态从容又尊贵。此时，皇上定然是看到紧要的地方了，正微微蹙眉，嘴唇也紧紧抿着，只有黑色的衣袖在桌上的轻轻拂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这种安静肃穆，让定如也觉得庄严起来。
突然，皇上咳嗽，下意识抬手捂住口鼻，衣袖过处，掠了那盏寿眉，茶碗一翻，竟然泼洒出来。定如大惊，慌忙上前，情急之中，竟然用手去挡那茶水。
“小心！”皇上惊呼，下意识抓住定如手腕，提起了她的胳膊。皇上皱眉不悦道：“茶水滚烫，怎敢用手去擦！”
定如心中着急，伸手指向桌上。皇上也是一愣，连忙将奏折拿起，他仔细看了看，长舒口气：“好在没有沾湿”。
定如赶紧从衣襟中拽出手帕，仔细擦拭桌面。低头间，见皇上的袖上也沾了茶水，定如急得跪下，皇上却道：“没关系，就湿了一点儿，让寇如海给朕换一件便可”。说着皇上提高声音唤道：“寇如海！”
定如连忙摇头，皇上不见寇公公，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奏折放在桌上，转身走向衣柜，定如快步跟上，前一步为皇上打开柜门，皇上看了看柜中衣物，茫然开口：“你为朕选一件吧。”
定如点头，心中想着皇上肤白，便选了件石青色清地无水的团龙袍，那袍子清素无纹，只有九条团龙落在上面。皇上点点头，定如伸手去取，可一摸之下，竟然只是个薄袄，定如停住手，又向左右摸了摸，竟然每一件都轻薄无重！
定如的手停在一片薄凉的衣物中。这些衣服每件都有狰狞威风的团龙，每一件都是江南制造上贡的精品，那细致的绸面，繁复的刺绣，华美的色彩，令人眼花缭乱，可谁知道繁华之下，却是如此冰冷！
皇上依旧转身走到暖阁中，见定如半天没过来，他疑惑唤了句：“怎么了？为何还不取来？”
定如忍住眼泪，将那薄薄的团龙袍取出，捧在手里走向皇上。皇上站着，手中还拿着奏折阅看。定如低头站在皇上面前，伸手一点一点解开盘口，皇上身上依旧飘散着尊贵雍容的龙涎香，可钻进定如鼻子里却变成了难忍的愤怒与心酸。
扣子解开，皇上还穿着秋日的中衣，衣衫之下，瘦骨隐隐，嶙峋支立。
定如的手愈发颤抖，胸口像压着块石头，透不过气来。
直到衣袍换好，皇上的眼眸都没离开过奏折。整理衣袍时，定如的手轻轻碰触到皇上的手腕，竟然冷得她禁不住一颤。皇上就像个冰人般，周身都是冷的寒的……看着着簇新宽大的袍子，想起里面单薄惨淡的衣服，在这凄寒的大殿之中，他就这样日复一日、白天黑夜的生生受着。
想到这儿，定如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扑簌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