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是能走动了！定如扶着墙慢慢走出了厢房，八天未见太阳，她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不过气色却是莹润的。
皇上上朝去了，整个瀛台都寂静无声。定如慢慢走向涵元殿，小太监们依旧偷懒，只收拾个皮毛。门帘子上落了土，定如抬手轻轻拍了拍，微末似的浮土便荡了起来，连同帘上的铜铃铛也跟着叮咚作响。
铜铃铛的声音清越活泼，虽然好听，但因为铃铛轻，所以一有风时便自己乱撞，为这还闹出不少笑话。定如从衣襟中拿出一串打了梅花结的络子拴在铜铃下，那梅花络下面缀着个通体雪白的鹅蛋石头，正好将铜铃坠住。
挂好之后，定如左右看看，络子红梅镶着黑边儿，与朱红色的门帘正好相配，要不仔细看，甚至还看不出来呢。
撩起帘子，迈入殿中，一切陈设毫无变化，可定如却觉得仿佛过了十年八载般漫长，涵元殿深，那些躲在阳光下的一景一物都带着清冷，以往皇上在殿中时，并不觉得，现在骤然进来，倒是生出了些许微恐。
定如走到皇上榻前，将被褥重新铺展叠好，还丢进几个卧褥香炉。一时间裹挟着上好檀香的幽淡温暖的气味飘起。定如深深吸了口气，恍惚中像是闻到了皇上淡雅的龙涎香。
书桌旁，白云紫毫还放在笔架之上，一张靛青色柔毛软纸平铺案几。定如将紫毫润好挂起，心中挡不住好奇，情不自禁地低头看向软纸。上面写着王安石《游褒禅山记》的一段话：“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皇上的字雄强厚重、精神挺动，看似平直，却藏锋于秀，起承转合之间自有一派气象。定如忍不住想起那日皇上让她剪的“钗头人胜轻”，脸又不自觉地红了一片。这段日子她没日没夜，就连做梦都在剪，可无论剪出来什么都不称心。昨晚好容易剪好了，却不好意思拿出来让皇上过目。她这么个粗俗愚笨的人，怎配揣度皇上的心思？！
想着前朝快散了，定如轻轻退了出去，她琢磨着许久未见，要给皇上一个惊喜。
皇上在乾清宫龙椅坐着，神情不似往日木然，而是深锁眉头极不欢喜。刚才大臣奏报，日俄偷偷签订密约，将东北划分为南满和北满两部分，分属日本和俄国！东北乃龙兴之地，祖宗基业之源，四年前日俄两国交恶，却在东北开战，那时皇上坚决主战，可正逢太后生日，满朝上下也已经被洋人吓破了胆，无人应和，更没有人敢支持皇上，皇上迫于无奈，只能宣布中立！现在日俄又签密约，擅自瓜分东北，简直是奇耻大辱！
殿上，众人低着头谁也不敢说话。
太后坐在皇上身边，斜了眼皇上说道：“皇帝，你有何想法？”
皇上眉头轻皱了皱，沉声道：“儿子没有想法，还请太后定夺”。
太后轻蔑笑道：“您是皇上，怎能没有想法？”
皇上低头垂眸，神情不辨，可那样子却是倔强的。
太后看向溥俊：“大阿哥，你且说说。”
溥俊头脑简单，直来直往，顾忌甚少，他想也不想张口便说：“日俄之战，本就已经得了东北，现在不过是你得多我得少的事情。臣以为咱们大清管与不管、争与不争都没什么用处，尤其是密约之后，日俄联盟，势力更胜我百倍，咱们就算有心阻止，怕是也无能为力！”
溥俊说完看向太后，他知道太后最烦的就是打仗，尤其西逃回来之后，但凡能用银子解决的，太后都坚决不战！果然，太后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之色。溥俊自也得意洋洋。
就在这时，皇上闷闷开口：“日俄既然签的是密约，那便是自己也知其中龌龊不可告人。日俄交战之时，美国曾暗中支持日本，法国支持俄国，现在日俄背着美国、法国签订密约，美国、法国若知，自然不会应允。再者，日本原本可以独享东北，现在却签密约与俄分瓜，日本本就是撮尔小国，难吞大象，其势已微，同时俄国国内也并不平静，民祸四起，两国都正是疲软之势。朕以为可以先将密约之事公布于众，引起诸国，尤其是美法公愤，再由我大清宣布向日俄开战！”
皇上声音越说越高，说道已是声嘶力竭。尤其是“开战”二字铿锵有力，回响不绝。
太后脸色极为不悦，压着声音问道：“我记得闹拳乱的时候，朝廷主张开战，而皇上坚持不允，还反问兵部尚书咱们能打得赢吗？现在，我也想问皇上一句，咱们能打得赢吗？”
皇上停顿了一会儿，带着坚定说道：“时移世易，日俄勾结在前，失信于天下，已不占理；而且俄国内外交困，已非昨日之雄，定然无心应战。大清虽然贫弱，但血性未失，即便战不能胜，但至少不会比日俄联合瓜分我东北、夺我蒙古更坏！”
太后冷笑，语气严厉地不容置喙：“皇上说了半天依旧没给出个答案，我问的是咱们能打得赢吗？其实答案大家心中都有数。如果赢了，即便赶走日俄，其他列强也虎视眈眈，到时候还会有英法、美意等着瓜分，若是输了……”太后声音陡然一高：“那便又要割地赔款！开战打仗并非儿戏，若无十足胜算，断然不能意气用事，贸然出兵！皇上，难道忘了甲午之战了吗？！”
太后话音未落，皇上骤然打了冷颤，刚刚涌起血色的脸立时青灰一片，再无半点颜色！甲午之战是他一生之中最羞耻的失败，每次提起都有一种剜心噬骨的剧痛，他甚至宁愿变成一个无名之卒战死沙场，也好过签下丧权辱国的条约遗臭万年！
皇上刚刚升腾起来的自信和勇气都被太后一句话轻而易举的瓦解，他瘫坐进了龙椅，又恢复了往日的呆板麻木。
太后对着皇上轻“哼”一声，目光得意地看向殿中众人：“日俄密约全当从未听过，你们跪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