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夜对我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好到让我诚惶诚恐,不知所措。他连他的锦珠阁都不回了,直接住在了我的遗珠苑。让我更加郁闷的是锦夜对我寸步不离,他将大半的公务挪到府中,内阁的首辅次辅和各部的大臣走马灯一样地出现在锦府。锦夜即便是处理政务的时候也要将我带着身边,不让我离开他的左右。
这一日,内阁首辅谢翼亭禀报锦夜,发配岭南的原首辅江贺之年事已高,身体衰弱,摄政王沐长风已经上书皇上赦免江贺之,让他告老还乡,回京都颐养天年。皇上业已准奏。
锦夜听到这个消息皱眉不语,半天才向谢翼亭问道:“你们内阁如何看待这件事?”
谢翼亭恭敬答道:“当年江贺之谋逆作乱,被判发配岭南,永不召回,已是锦大将军放他一马,现在竟然还要回京养老,内阁会上奏皇上,请求皇上收回释放江贺之的口谕。至于江贺之……”谢翼亭顿了一下,“即便皇上和摄政王执意要接他回京,我们也可以让他永远都回不来……”
我在旁边本来因孕期的反应而昏昏欲睡,此刻吓得“当啷”一下子就醒了,好家伙!这是要杀人灭口啊!再怎么说江贺之也是江映雪的爹,当今国丈,如此草菅人命,实在是让人发指。
我紧张地看向锦夜,锦夜起身在屋内踱步,须臾沉声道:“江家除了江映雪都已被贬为庶民。江贺之不过是个废人,即便回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由他们去吧!”
谢翼亭得到指示躬身告退。虽然我此刻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却止不住感到好奇。以锦夜的个性断然不会轻易地首肯江贺之回京的,现如今不但阻拦下谢翼亭的杀人计划,还如此痛快地放过江家,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锦夜见我一脸的疑惑,他那么机敏的人,必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叹气道:“我知道你觉得奇怪,我为何会放过江家。”他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将我的手握在掌心,声音低沉,透出深深的疲惫和倦意,“我曾经以为我的快乐就是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利,是不停地争斗,是铲除所有跟我作对的人。可是现在,我累了,也厌倦了,越来越迷惘,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活着。”
他的落寞和寂寥感染了我。这些年,我看着锦夜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但我知道他并不快乐。我试着劝慰他,“是啊,锦夜,整日这样打打杀杀的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不如悬崖勒马,及早抽身。”
锦夜苦笑了一下,“想想罢了,即便我肯放手,可是朝中之人也不会放过我的。”
“长风不会为难你!”我冲口而出,我了解长风,即便他赢了赌局也不会对锦夜赶尽杀绝。我一转念想到我们几个人的尴尬关系,怕激怒锦夜,赶紧闭嘴。
锦夜没有因为我提到长风的名字而发怒,只伸出手捻着自己的紧锁的眉头,“沐长风也许不会,但其他人可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呢!”
“世人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一心求善,永远都不会晚的。”我反握住他微凉的手指,“现如今国泰民安,四方安定。你与沐长风设三年赌局,一直让我寝食难安。若再影响到苍生社稷,咱们几个更是百死都不能谢罪。不如与他握手言欢,摒弃前嫌,互相扶持,共理朝政。”
锦夜眉心跳动了一下,沉思着说:“与沐长风联手?我可没有那个兴趣!不过自从跟你在一起,我的争斗之心也淡了许多。”说着他举起我的手,放在脸颊上轻轻地摩挲,我一时沉浸在自己对和平前景的憧憬中,竟然忘记将手抽回来。耳听他吁出一口气,下定决心一样郑重道:“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可以试着去换种活法。”
我一下子从理想回到现实,想挣脱他的手,他却异常坚定地握着我。恐惧掺杂着内疚涌上我的心头,我语无伦次地说:“锦夜,你不要这样,我这个人很没良心的。真的,你不用对我这么好,不然有朝一日肯定会后悔的。你还是打我骂我吧!那样会让我好受些。来来来,你动手,别不好意……”
我揪着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挥,却被他一把抱入怀中,“自从那****没有吃下龟息丹,我就发誓再也不会伤害你。以前种种誓如昨日死,从今以后,我愿为你而改变。”
“啊?……”我差点儿哭出来,“你还是别变了……”
我急得站起身来在屋子里团团转,我……我怎么跟他说呢?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敢说出真相,不单单是怕他一气之下杀了我,我还怕伤害他,好不容易锦夜一心向善了,这要是知道了我为什么没有吃龟息丹,他会受多大的打击?
锦夜一头雾水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激动。他拍拍自己的脑门,貌似忽然想明白了。他起身拉住我,玉样的面颊竟染微红,尴尬中带着羞涩,“你不用怕,我不会让她出来伤害你的。”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瞪着眼睛看着他。他在我的目光下更加窘迫,鼓起勇气对我说:“有时候……我会……变……一般来说,只有见到沐长风时才会那样……”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误会了我刚刚说的‘你还是别变了’那句话,以为我是惧怕他变身为那个会折磨我的女子。我踟蹰着不知如何解释。他干巴巴地开口道:“十几岁那年,我遇到沐长风,当时……沐长风救了我。后来,我每次见到他时,就会感觉自己不再是自己,好像有另外一个人占据了我的身体。我仿佛被关进一间密闭的囚室,我清楚地看见那个人在做什么,听见她在说什么,也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控制不了她……”
锦夜声音渐次低了下去,苦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我忽然为他觉得悲哀,那样的变化,他是无可奈何,无法抵挡的。他的痛苦让我不知所措,此时我终于能够理解锦夜的分裂。心灵和身体上的巨大阴影让锦夜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见到长风的刹那,锦夜终于在黑暗中看到光明,于是锦夜幻化出一个女体,倾心爱慕长风。
那是痛苦中孕育出的一种慰藉,因为锦夜早已被无情地剥夺了做一名男子的权利,长风的出现仿佛为锦夜打开另外一扇窗,做不成男子,还可以做一名女子。在那个女体主宰锦夜的时候,他可以忘却自己的残缺,忘却不是一名真正男子的悲哀。我想这是一种潜意识里的逃避吧!现实太过凄苦,他不得不借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稍作释怀。
而长风作为一名正常的男子,他不可能理解锦夜,更不可能爱上他,甚至对锦夜的这份感情本能地排斥厌恶。于是对爱绝望的锦夜才会变本加厉地折磨长风。
心中的怜惜和悲悯将我淹没,我忘记了自身的处境,只想帮助他,安慰他。我不禁放缓了声音,尽我所能地开导他,“长风救了你,所以你会幻化出一个幻影感激他,眷恋他,爱而不得,甚至会伤害他。只是你伤害他的时候,也在伤害你自己。让那个幻化的锦夜远远的走开吧,那个不是真正的你,她只会迷惑你,让你辨不清你自己。”
锦夜放开抓着头发的手,仰脸看我,似呓语一般地诉说,“我知道你说得对,可是我很害怕,怕有那么一天,她会完全控制住我的身体,占领这个躯壳,让我如孤魂野鬼一般,再也回不来了。”
强大无敌的锦夜竟然如此的脆弱无助,我看着迷惘无措的他向我诉说着他的秘密,他的恐惧,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将他的头揽在怀里,他环抱住我的腰,将头扎在我的胸口,声音堵在我的衣服间而模糊难辨,但我还是听出来了,他说的是,“溪儿,只有你不嫌弃我,真心待我……”
我的心猛地一震,下意识地想推开他,却不知为什么将他搂得更紧……